他們不說話,卻在太平洋刻下自己的名字,用斑紋、用身影
海象說不上平靜,也不至於翻騰。天光從雲後露出一條細縫,像海自己睜開了一張眼。我走上船頂,從船長身邊接過麥克風與相機,今天也來和祢打招呼了,明明已來過無數次,可每一次的呼吸,都配合著水色無限展開,直至位於交叉點的紅燈塔,劃過視線,今天,我又來了。
浪影初現
船身進入太平洋,與浪花一同呼吸,我依偎在欄杆邊,脫下鞋子,感受陽光的炙熱,雖拿著麥克風,卻不怎麼想講話,反倒雙眼說個不停,張的比嘴還要開,我聽見他對大海說:「今天,你要給我什麼禮物呢?」這是一種不確定的預感,浪頭不斷拍來,又退開,有時像是有什麼從水底溜過。船隻航向南邊,海水呼深呼淺,從藍綠轉為深靛,再突然沉進一種近乎黑的藍。那裡,是鯨豚常走的暗道。四周的懸崖彷彿往海裡延伸,像一群沉默守衛。每一次視線與波紋交錯,我都會想:「是他們嗎?」還是又一次擦肩而過?我們一邊推進,一邊等待,等待海的回音,等待他們的現身,把這段靜默點燃。
航行持續一段時間,風輕輕略掠過水面,浪花一波波打在船側,我抓緊欄杆迎接大海的試煉,他正有耐心的考量我們的等待。望遠鏡手中換過幾人,雙眼不停掃視水平線,海面時亮時暗。「在那裡,船頭十一點鐘方向。」船長指著船頭偏左前方,用拉緊弦的語氣將線索射了出去。
心跳逐漸加速,緊張情緒撲鼻而來,一道、二道、三道身影,他來了,花紋海豚來了,他真的來了。他們從水底竄出,貼著波尖滑行,斑紋在陽光下閃爍,是誰拿起筆,畫出這優雅的筆跡?有人小聲說話,有人大聲喧鬧;有人按下快門,我卻只想靜靜看著,記住這個瞬間。

江湖水面
仔細看,他們有不同的節奏,那隻在隊伍後方,總是慢半拍現身,卻穩穩地跟上,不搶風頭,也不落單,他的花紋深淺交錯,像冰面下的裂痕,沉靜中暗藏鋒芒。
另一隻在船旁數米處來回穿梭,偶爾躍出水面,有一次甚至舉尾輕拍浪頭,引起一陣驚呼。他動作俐落,毫不遲疑,像是整片大海都是他似的,每一步都踏的有理有據。
還有一隻,身形略大,游得不及,卻總能在群體中穩穩領頭。他沒有聲音,卻似乎什麼都知道,他的花紋不像畫,更像是一道道舊傷,粗裡粗氣攤在那裡,沒打算遮遮掩掩。
他們從來不屬於祠堂,也不全是草莽。大海如同他們的江湖;在水裡,在人與人之間,在說不清的距離裡,天罡星閃耀著,才發現原來是豹子頭、花和尚與行者前來拜訪。
他們沒有說話,我也沒有,但我知道我們在交換什麼;不是語言,而是氣息,是記憶與希望的重量。我們站在重逢的門口,不確定要先開口,還是先低頭。
「走了。」他們漸漸離開船邊,海面也再度恢復平靜,只有浪花依舊起伏,像什麼都沒發生過,可我知道,他們真來過。我靜靜站在船頂,沒再舉起相機,有時候我會懷疑,是否每一次我對他們的紀錄與命名,其實只是想讓自己安心,想著:「我們有參與,我們曾靠近;但這一刻我知道,不是每一次相遇到要留下證據。重要的從來不是知道你是誰,而是我記得祢。」
他的花紋仍在眼前,像時間用指尖刻下的筆跡,不規則,也不完整,可那不正是遠行者該有的樣子嗎?我們來自陸地,他們來自大海,在這短短幾分鐘的交會裡,誰也沒問對方來自哪裡,卻都默默承認:今天的海,是為了這一刻翻動的。我輕聲說了句謝謝,但那聲音只是沉浸風裡,沒人聽見,也不需要。那是屬於我和他之間的話語,就像那些友達以上曖昧以下的男女,不求回應,只求靠近,遵循節奏,建立默契。
靜水無聲
他們在海中不語,卻走得有章有法,舉尾,道別。只見一隻幼豚不願離去,潛游、浮窺、翻身,他想多留一段時間,只為這素未謀面的異鄉客。旁邊的大花紋看到了這點,放緩節奏,讓船隻緩緩接近,用身體紀錄路徑,用花紋刻下記憶。此時的我們一言不發,只靜靜享受此刻,我忽然明白,真正的旅人,不是在於走多遠,而是願意讓自己的身體、姿態與時間共寫成一段軌跡,讓它一張慢慢被浪花讀懂的信。
我打開信封,卻聽到遠邊的聲音阻止著我,那不是逃離,也不是躲藏,而是告別,他真的離開了,就像一場夢醒來時還記得氣味,卻已碰不到臉。我沒轉身,怕一轉身就什麼都沒有了。這段時間以來,每次見到他們,總有說不出的感謝;不是感謝他們的出現,而是感謝他們讓我成為目擊者,哪怕只是一次,我也能記得一輩子。
風從耳邊擦過,像一封寫到一半的信。我知道我寫不完,他也不會回,但我們都知道這場相遇存在過。今天浪花三起三落,他們曾經來過,紋身為證。人生大概也就在於此吧,相聚甚遠的兩人,因緣在這片土地上相遇,成為了彼此中最重要的過客;珍貴的冒險,也是最好的平衡點,因為你知道他們來過,紋身為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