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色型長尾水薙 (攝影/林毓恩)
淡色型長尾水薙 (攝影/林毓恩)

與浪之間

我感覺自己對大水薙越來越熟悉了,我看過洞穴裡正在孵蛋的牠,在海邊發現死去的牠;我知道牠淡灰綠的喙、粉色的雙足,知道牠的翼尖劃開水面,頭頂的花紋比少年失戀的心還要斑駁。想到這裡,我還是忍不住睜眼拍了幾張。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

——莊子《內篇,逍遙遊》

還沒登船時,滿潮港內寧靜如詩,陽光從海的那一端襲來,青綠色海水看起來透明乾淨,燕魚的孩子斜斜游過船邊,一條目中無人的六斑二齒魨抖著身體從腳邊晃過,於是目中無魚的我偷偷戳了一下,牠不置可否,繼續抖著渾圓的身軀走掉了。

上船後,我和庭瑋待在船尾角落聊天。漁工忽然向海面拋出冥紙,我們看著金色冥紙在金色陽光下漫天飄舞,庭瑋提醒我,今天鬼門開了。

我和庭瑋是因為昀萱、瀚柏的計畫才認識的,庭瑋是他們招聘的小工,負責在動物園裡照顧野生的栗喉蜂虎所遺棄的蛋。我沒有在動物園工作過,然而因為學長姐的緣故,我還是在去年夏天跑去金門當了六天的非正式蜂虎小工,並且在瀚柏昀萱到廈門出差時,和庭瑋一邊找鱟,一邊把自己種進泥灘地裡,動彈不得。

鬼門開的這一天,南風也來了。一出港,你就會知道今天的海跟鳥都很活潑。為此,我對被我揪上船的兩位朋友感到抱歉,尤其是獸醫。我和獸醫出過幾次野外,知道他擁有極易暈船的體質,光是看見笑容甜美的妹子就會立刻變身暈船仔,卻還敢在這種時候出海,想必在獸醫心中,海鳥就跟妹子一樣溫柔又可愛。

我已經很久沒有在大風的時節裡出海了,第一次來東澳的庭瑋倚在船邊,用大腿根部的力量維持全身平衡。這天是八月裡南風最強勁的一天,一登上船頭就會被潑濕,且海面頻繁起著白浪,註定失去尋找鯨豚的可能。大家多半縮在船尾的小板凳和冰桶上,最長的冰桶上坐滿了人,說是坐滿其實也只能坐三個,偶有空缺就換人坐上去,有時是我,有時是獸醫,庭瑋則總是站著。船隻擺盪幅度極大,毫無規律可言。

看到長尾水薙時 決定要忘記黑天鵝

大水薙的翼尖切過水面,細緻的水滴從穴鳥黑色的蹼下墜落,一眾管鼻目(Procellariiformes)的海鳥們在南風中爬升下切。實在太近了,我忍不住用手在空中描摹牠們飛過的路線。

大水薙在風中轉身時,往往會露出潔白的腹部,我想起某一次海面平靜無波的航行中,出現一隻停棲在水上的長尾水薙。當牠越游越近,我近乎祈禱地按下快門,藉由那些其實什麼都無法證明的照片,壓制內心極度想觸摸牠的渴望。我讀的學校裡養了一隻黑天鵝,我每次都拔一些被工友遺忘的紫花酢漿草去看牠,牠好喜歡吃酢漿草的葉子,我也好喜歡看牠吃酢漿草的葉子,可是牠可以用嘴巴摸我的手,卻不讓我用手摸牠;我希望牠可以向我敞開心房,有甚麼事都可以跟我說,我會做到聆聽而不批判,尊重而不干涉,但牠只是發出委屈的哨音,搖著屁股游走了。唉,我早該知道黑天鵝是不會告訴我任何事的。

看到這隻長尾水薙時我就決定要忘記黑天鵝,人生總要向前看,我要跟長尾水薙建立一段新的關係,長輩說男朋友不喜歡就交新的,鳥也可以啊!不過我自始至終都無法得知長尾水薙的想法,因為瀚柏學長在看到我對海鳥真情流露的樣子後,先是發出了一聲巨大而混濁的「蛤」,接著露出一臉問號的表情,鄭重地對我說:「地瓜狗,長尾水薙是不可以抓起來吸的。」

我只好朝空中伸出手,假裝風的觸感就是羽毛的柔軟。

深色型長尾水薙 攝/林毓恩
深色型長尾水薙(攝/林毓恩)

船上沒有秘密,卻也擁有眾多秘密

船上的某些人看起來莫名曖昧而陌生,事實上,他們大概只是暈船卻還吐不出來了而已。沒鳥的時候,海上的聲音由海浪與引擎匯集成一道大霧,永不間斷的低頻噪音消融了開口的字句,你得向遠方大吼,或是附在誰耳邊呢喃,因此,船上沒有秘密,卻也擁有眾多秘密,眾人顯得格外疏離,同時格外親暱。

我開始感覺到自己的裡面有一些東西正悄然無聲地密謀些什麼,於是我跑到船艙裡,在身體與海背叛我前趕快躺下。

後來我就睡著了。我想跟你說我睡睡又醒醒,躲進船艙又跑到甲板,最後看到黑背白腹穴鳥的故事,但這個故事實在很無聊啊,黑背白腹穴鳥跑過來在海平線彼端偷看我們幾眼就飛走了,八成也是因為這個故事太無聊吧?

在波峰波谷間穿梭的大水薙(攝/林毓恩)
在波峰波谷間穿梭的大水薙(攝/林毓恩)

隔天浪跟風更加溫柔,我們跟另外兩位新手朋友再度出了一趟海。

由於前一天拍了太多大水薙,這次大水薙聚集時我索性閉上眼,任由五光十色的光痕在眼皮裡左右亂竄。你也知道,在海鳥聚集時閉眼是件極奢侈的事,虎鯨可能會趁你睡著時用背鰭悄悄劃開夢境,黑背信天翁游過來對昏睡的你鬼叫一陣,克島圓尾鸌困惑地看著你,在夢境邊緣留下一坨不大不小的鳥屎。

即便如此,我還是閉上雙眼。我感覺自己對大水薙越來越熟悉了,我看過洞穴裡正在孵蛋的牠,在海邊發現死去的牠;我知道牠淡灰綠的喙、粉色的雙足,知道牠的翼尖劃開水面,頭頂的花紋比少年失戀的心還要斑駁。想到這裡,我還是忍不住睜眼拍了幾張。

倘若相機作為獵槍的替代,當快門釋放時,同時也釋放出攝影者的慾望與愛。過去的經驗讓我知道所有的愛都帶著傷害,所以我嘗試節制地去愛,節制地等待。節制跟投資一樣有賺有賠,但節制沒有公開說明書可供詳閱,於是我賭了一把。成果豐碩,我得到了踰矩游近船隻的長尾水薙,以及穿越心臟的短肢領航鯨。

短肢領航鯨(攝/林毓恩)
短肢領航鯨(攝/林毓恩)

出海是為遁逃,是為新生

我忘了是誰先發現領航鯨的。這群短肢領航鯨有幾隻被確認為二十天前曾出現過的個體,所有人在陽光下屏息地凝視海面,團主請船長一次又一次的等待,這是東澳海域今年度的第二筆紀錄,也是台灣今年度的第二筆紀錄。

也是我人生的第二筆紀錄。自從年初在北海道看過虎鯨後,鯨豚在我心中從一坨黑色成變有眼睛氣孔背鰭尾巴的一坨黑色。我記得那時候有一隻虎鯨翻過身露出白色腹部,不斷用尾鰭拍打仍有浮冰的水面。砰、砰、砰、砰、砰、砰,虎鯨的尾鰭拍打著我的心臟,那些見不得光的彆扭、說不出口的不甘,那些雖死猶生的慾望把心臟撞得砰砰響,於是回台灣後,我從南邊跨過好多條河,繞過好多山,回到我最思念也最恐懼面對的東部,回到海上。

其實我原本只想擁有幾張屬於自己的信天翁照,然而春末四月的出海後,我成了一次又一次回返大洋的少年,出海是為遁逃,是為新生。團主哲安說我碰上了東澳有史以來最爛的鳥況,我不知道自己是幸還是不幸,信天翁沒看到幾隻,卻陸續看了好多鯨豚,有一陣子,我以為海裡到處都是抹香鯨,還有小虎鯨、偽虎鯨、弗氏海豚、長吻真海豚、熱帶斑海豚、短肢領航鯨、銀杏齒中喙鯨。或許牠們一直都在,就只是有時不想被發現而已吧。

如果你願意,我會在一個沒有雨聲的日子裡帶你走進我曾活過的荒原,那裡四季不那麼分明,夏季長冬季短,熱的時候豔陽焚燒,冷的時候大雪紛飛;山坳溪溝會流淚,大地臉頰會發燙;童年仇人眼裡滿是絕望灰燼,戀人深情而悲憫地輕撫少女凍得發紅的臉頰;荒原有自遠古承襲的古老故事,也有我開口編造的年輕故事,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一直一直待在這裡,但現在還不是時候,請再等我一下,等待那群帶領船隻向南方前進的領航鯨,等待下潛的個體浮出,等待圓潤流暢的身形劃破海面,你看到了嗎?與浪之間噴出一道水花和陽光建構的彩虹,那是領航鯨出水噴氣的彩虹,也是我們一起走過的彩虹。

噴氣的短肢領航鯨(攝/林毓恩)
噴氣的短肢領航鯨(攝/林毓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