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縮時空}專欄
春夏與秋冬,編輯們的植物曬著淡藍的日光燈,進行光合作用,為這辦公場所製造一點新鮮的氧氣。之於編輯們,培育這些植物或許是一種分心,在日復一日的繁瑣編務中難免需要一些鬆泛或餘興;也或許是一種專心,分過心了,就又可以重新聚焦於版面的注音。
在報社工作的後期,因為久用的眼球實在過於乾澀,我已經不戴隱形眼鏡上班了。我總是交替戴著幾副實體眼鏡,搭配清涼滋潤的眼藥水和人工淚液,以這些外來的水分灌溉著自己。眨眨潮溼的泫然的雙眼,周圍的景象也會瞬間暈散開來,調和顏料一般,其中總是洋溢星星點點的綠意,來自這位那位編輯座位上的盆栽植物——綠色光有它舒緩眼部疲勞的波長。
這是一間歷史悠久的報社。偶爾告訴旁人我在這裡任職,總要引發一番莫名的驚詫:「原來它還存在嗎!」是的,它還存在,微微傴僂地,護守著諸位編輯及其練就半生的技藝,佇立在紙媒盛世之後的數位時代。我進報社的日子很晚,進來時,整個編輯部只剩三種刊物了:每日派送的《國語日報》,以及每週一次的《中學生報》和《國語日報週刊》。根據不同刊物的文美編作業,編輯部裡區隔成一組一組,每組一個一個環繞屏風的座位,方方塊塊的格局裡布滿書籍、過刊、文具、玩物、勞作、零食、盆栽的枝葉,既工整又凌亂。然而,因為這些枝葉的存在,死線四伏的工作日常也自有欣欣向榮的氛圍。
為了討論版面的緣故,我經常必須在各個組別之間移動,在直直橫橫的路徑上,總是有些旁斜外溢的植物。某某編輯的櫥櫃上放著一缽緞帶文昌竹。某某編輯的鍵盤前羅列著月兔耳、熊童子和乙女心等等胖嘟嘟多肉。某某編輯靠窗而坐,桌上是鐵線蕨和蔓綠絨,地上是虎尾蘭和馬拉巴栗。某某編輯養著酪梨樹與咖啡樹(我從沒想過它們也有如此袖珍的尺寸),盆裡的黃金葛沿著牆角不知什麼電線纏繞攀升,終於抵達了天花板,藤梗一路爆出綠油油的心形的葉——顯而易見地,植物的扶疏與在職的時間幾成正比。

春夏與秋冬,編輯們的植物曬著淡藍的日光燈,進行光合作用,為這辦公場所製造一點新鮮的氧氣。之於編輯們,培育這些植物或許是一種分心,在日復一日的繁瑣編務中難免需要一些鬆泛或餘興;也或許是一種專心,分過心了,就又可以重新聚焦於版面的注音。當然,如果不曾打定主意要在這裡歲歲年年坐下去,待下去,想必也是不會採取如此根深蒂固的布置的。
報社裡的美編弟弟,比我年輕,卻比我資深,他的座位已然是一座蓊鬱的小森林。以水耕形式種植著,這瓶子裡幾把龜背芋,那罐子裡一叢黛粉葉,這杯子裡高高低低的福祿桐,全都沒有泥土。他是一隻住在自製的林子裡的神祕的狐狸。白天上班,常常可以看見美編弟弟捧著一隻燕麥色琺瑯手沖壺到男廁裝水,為了斟添座位上花器裡的水分。在陽光燦爛的長廊上巧遇他時,感覺就好像碰見了稻荷神的狐狸使者,正在協助著一切茁壯與豐收。
我的座位十分空曠,沒有什麼雜物或植物,清淨到近乎清冷的地步。太過茂盛的辦公桌於我而言如此恐怖。看見了我的蕭索的桌面,美編弟弟於是隨手捉了一株福祿桐送來,垂墜著羽狀複葉的木枝插在廢棄的果汁玻璃瓶裡,毛茸茸的密根虯結成一團,只需要少量的水,就足以滋養那鳥羽一般的葉芽的新生。我不禁想起宮澤賢治的詩句,「不輸給雨/不輸給風/也不輸給雪和夏天的酷熱/擁有強健的身體/沒有慾望/決不發怒/總是靜靜微笑著」,用來形容報社裡的植物的堅韌,似乎也很恰當,儘管它們明明住在無風無雨,恆溫空調終年運作著的人造空間裡,想必也有各自不為人知的求生的戰鬥。我有時幫福祿桐補充一點新潔的水,有時摘除難得萎黃的葉,有時轉轉瓶子看看枝椏的不同面貌,並且在校閱一篇兒童投稿時記得不要過分修剪,就讓那些文章長成它們天然的模樣。
梅雨季節,到了五點半的下班時間,窗外總是一片迷茫大雨。我不想涉水通車回家,只能留在辦公室裡等待雲雨退散,繼續校閱一些並不趕著送出的版面,孤寂而耐煩地。不輸給雨,不輸給風,畢竟還是太過艱難的一份自我期許。日班編輯漸漸走光了。夜班編輯開始吃起了晚餐。「這場雨究竟什麼時候才會停止呢?」我在心裡煩悶地想著,並且不禁打了個寒顫。整個編輯部似乎都濡染了晚春的溼氣。吸收著這份溼氣,報社裡的植物或許又更挺拔了一點。
報紙朝生暮死,週刊壽命只有七日,而這些植物總是長青,總是給我關於莊敬自強的翠綠的提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