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古碧玲)
(攝影/古碧玲)

燥熱模式的植物與我

在夏季之初,蹲在田渠裡,一顆一顆的排好劍蘭種子,父親用中耕機翻起土,將種子覆蓋,隨後開始灌溉,在太陽慢慢落下,遠方的餘暉閃耀,在田尾時等著水流到,望去,在田頭的父母親有時總會看著天空,我想,那也許是在祈禱……

夏天,曾是我最喜歡的季節,但現在,也許喜歡冬季要來得多一些。

在我還很小,國小懵懂的時候,夏天是快樂模式,對擁有暑假的小孩來說誰不是呢?對可以放颱風假的學生誰不是呢?而對一個花農之子而言,這樣的快樂模式是先苦後甘的。苦的是暑假的一些早上需要早起,有時是蹲在田中除草,有時是在腰上繫著蚊香圓形鐵盒,在芭樂田裡將小顆的芭樂套上保麗龍套,有時是在田尾幫忙顧田水,在這端看到水已經流到底,大聲呼喊在田頭的爸媽將田畦的水管蓋上,打開下一排的田渠。甘的是夏天熱,大概十點左右就會收工,回到家可以盡情的玩電腦遊戲,有些午後可以到游泳池游泳,最喜歡的是滑水道。太陽沒那麼艷的午後,繼續到田裡工作,直至落日結束。

每一次都只能將籌碼推給上天

燥熱模式的植物生長快速,無論是花、芭樂或者草。夏天本就是植物生長快速的季節,對孩子而言其實也是,過完這個夏季,即將升到下一個年級,也許會到新的班級,交到新的朋友,在聊天時提到我們家是種花的。對孩子而言,夏季並不燥熱,對花農的孩子而言,先苦後甘仍是甘的,那是快樂模式。

到高中時我才知道所謂的夏季燥熱是什麼。

(攝影/古碧玲)
(攝影/古碧玲)

對南部的花農而言,冬季有時才是主場,入冬之後植物生長變慢,更溫熱一些的氣候讓南部可以收成的更快,當市場上切花的數量下降,供需法則,通常會有較漂亮的價格。這是直到我二十五歲,接下家裡的工作,才體會的事。

高中的我最先知道的是,有時夏天就像是一場跟自然的賭博,未知的未來是莊家,我們只能希望至少能持平,好一點能贏都是賺到。因為升學,高中暑假仍有課程,每逢颱風過境,晚上總會期待新聞上看到好消息──停止上班。知道很多事的後來,大概能猜想,這時就像賭桌上已經被聽牌,已經陷入困境,只能祈禱最後能夠流局。有時可以賭中,無風無雨放假的一天,那是快樂的,對爸媽來說。只是有時則是被自摸,還是最多台的牌型,例如2009年的莫拉克、2010年的凡那比,百年難見的颱風竟連續兩年橫掃南部,所有的花都泡在水裡。對於一期型作物──只能採收一次,例如劍蘭,泡在水裡全部都沒了,不只成本,還有未來幾個月。

不想賭,但為了生活,每一次都只能將籌碼推給上天,祈禱。這是花農的人生。

燥熱的不是植物

高中後的我逐漸知道這些了,或者說,他們終於讓我知道這些了,因為我即將成年,他們告訴我這幾年來這個家是怎麼走過來的。有時我會想起,在夏季之初,蹲在田渠裡,一顆一顆的排好劍蘭種子,父親用中耕機翻起土,將種子覆蓋,隨後開始灌溉,在太陽慢慢落下,遠方的餘暉閃耀,在田尾時等著水流到,望去,在田頭的父母親有時總會看著天空,我想,那也許是在祈禱,希望幾個月後,七十五天的等待不會泡湯。我也終於能夠體會,初一十五,到媽祖廟拜拜時,那些他們口中小聲禱念,聽不到的那些也許是什麼了。

約莫是我上了大學後,家裡也逐漸轉型,從一期型的作物,轉變為種在網室裡,多年生,比較不怕淹水的電信蘭葉與黃椰心葉,雖然一次收成不如一期型的作物來得多,但更穩定。這也是逐漸步入中年,父母親逐漸轉念的改變吧,成為我們穩定的後盾。

人算總不如天算。大學畢業那年,父親病倒,我返家與弟弟接下家業,那時是冬季,價格還不錯的冬季。天氣轉熱,我才開始逐漸體會到什麼是燥熱模式,燥熱的不是植物,而是人。每天工作完,晚上等待拍賣結束,上網查詢今天的價格,那時,我開始喜歡冬季了。

有時會想起那些去泳池的午後,只是那座附近的游泳池,在幾年前已經倒閉,已經再也玩不到滑水道了,一切,都是屬於記憶裡的快樂模式。

但有些事我仍不會忘記。過了三十歲後,也成為了一個孩子的父親的我仍然記得,那些自己是孩子時,工作完玩著電腦遊戲、從滑水道滑入水中的滋味有多快樂。即便那時也有那麼多的颱風,那麼多的災損,身處在燥熱模式的他們,從來沒有讓我們知道這些,那是因為他們不只是花農,也是為人父母,如今看著自己的孩子,玩著玩具天真的笑臉,我也能夠體會了,無論如何,也不想讓他們進入的,燥熱模式。

(攝影/古碧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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