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為婚姻而有了我們一代又一代,我創造出讓一代又一代圍繞著一種節氣食物的記憶。吃豆腐乳和做豆腐乳的意義在此,我在心中囁嚅。
夏天,颯爽的山風吹過野溪瀑布,為黃荊樹梢的葉叢帶來一絲沁涼,葉子在豔陽高照下恣意地漫天飛舞。被高溫日頭拂照過的葉子,讓我安心地將它採擷下來,僅是抖一抖葉子上可能會有的塵埃、蜘蛛或螞蟻,毋須清洗便能使用,預備將它置放在發酵的米飯上。
長尾山娘紛飛鑽進龍眼樹叢裡,一路飛翔啼叫。那時,屋子裡的電鍋正烹煮糙米飯,咕嚕咕嚕地發出蒸騰的聲響,當香氣抵擋不住般地往電鍋氣孔噴出時,飯便煮好了。發酵的米飯並不需要熟透,直接打開鍋蓋,米飯噙著豐潤的水氣,熱氣正盛,我小心翼翼地將滿滿的一鍋飯給傾倒出來,在大鍋盆裡散熱。電鍋不大,總要煮上好幾回,待陽光從氣窗爬進來,米飯在大鍋盆裡已經累積了半鍋,日出三竿總算完工。
張羅一件一件的竹篩,置放在土地公廟廟埕艷陽普照處。雙手敬拜,謝過土地公後,我將米飯平鋪在竹篩裡,此後幾個時辰,米飯上的水分一點一滴會給陽光沒收。踏實的生活也像是對天地的禮敬,天地並不需要什麼餽贈,只取人們辛勤的汗水。
在土公廟裡坐等米飯水分收乾,又見長尾山娘紛飛,牠們嬉鬧聒噪,長聲與短聲夾雜,從電線上飛往龍眼樹叢,每當飛過一隻我便數數,想知道這個家族有多少隻。牠們是一對父母與若干隻子代組成的家族,每一代總會留下少數幾隻公鳥陪伴父母,作為父母孵育下一代時的幫手,而子代母鳥在繁殖下一代的驅動力之下,往往都已先行紛飛離巢。
戀棧後頭厝的力量
我這一往外飛,離家略遠,三小時的火車行駛距離。這十多年來,因著雪隧開通,專程搭上火車來到平原的人少了許多,汽車跑得比火車還快,票價也更便宜。每到製作發酵食的夏季,我的家人不厭其煩地接受我的徵召,來到我居住的平原上,要協助我發酵的製程。然而公共汽車的轉乘對年邁的父母來說更為不易,他們寧願早起搭乘凌晨五點發車的那班自強號。一年就來平原這麼一次,細數下來,九個年頭,家人連年過來幫忙。
發酵事並不輕鬆,先是發酵米飯得費上一週,也曾經過程失敗又得重頭來過,耗費的食材費用不說,耗損的精神與氣力最是磨人。伴侶蘇特別注重養生,在她母親癌症過世後,她又更在乎,連帶也對我嚴苛。在她看來我年復一年地憑著勞動本事掙錢,像隻執著的牛耕著生活,卻又無法說服她操持這項工作的意義何在。蘇幾次怒斥:「到底為什麼要做豆腐乳?吃豆腐乳對人有幫助嗎?」大清早就起床忙碌的我,氣也不好受,回嗆:「不想幫就不要做!我自己也可以。」「少來了!你已經很累了。」的確被說中了,暑熱裡的勞動已經吃力,平時我又吃得單薄,底氣不夠,總是在勞動時筋疲力竭。何況她說的也沒錯,吃豆腐乳究竟是為了什麼?這不是我的鄉愁,沒有非吃不可的理由。那麼做豆腐乳又是為了什麼?我心虛,答不上來,豔陽下只有把頭低得更低,埋頭苦幹。
愈想愈明白,我需要的是後頭厝的力量吧!我的母親從來不曾帶我回娘家,她的娘家已經隨著早逝的外婆、外遇的外公而散去,沒有後頭厝的力量支撐著,母親既堅忍又開朗地在公婆家生存。在我這一代,戀棧後頭厝的力量,讓家人走進我的生活裡。當父母、侄子與外甥女圍繞著桌子製作食物時的交流談話,打開心扉抒發心事,母親總在此時把那童年的悲苦記憶又說了一回,那是關於外婆婚姻的心酸,外公婚姻的奔放。正因為婚姻而有了我們一代又一代,我創造出讓一代又一代圍繞著一種節氣食物的記憶。吃豆腐乳和做豆腐乳的意義在此,我在心中囁嚅。
蘇的娘家也有著心酸苦楚的母親和恣意奔放的父親,她往往輕描淡寫自己從童年到少年時期,面對父母因外遇而爭執傷害的難處和不堪。但某些時刻,她不自主地說起一個又一個在我經驗裡都屬離奇的故事。某一則讓我聯想起老家對門的鄰居,有個夜裡,略大我兩歲的女孩站在家門前嚎啕大哭,我看著母親上前問她發生什麼事,她支支吾吾,母親便逕自衝往她家二樓,發現女孩的母親試圖自殺,連忙叫喚救護車。
蘇平靜地吐露如同電視劇情的故事,看似不帶情緒,彷彿那些苦痛已經被她的母親深深地吞忍下去—她堅強地吸收各種磨難與承擔,直到無法再吸收,浮現在皮膚表層,因化療而腫脹變形、切割削去、置換扭曲的肉身,終至滅亡。破敗的肉身在雄雄烈火燃燒過後,帶走了婚姻的孰是孰非,留下白,空白,靜默。
這神祕力量無他,發酵之力矣
我未曾見識過父母有如此戲劇化的關係張力,哪怕經歷過一些挑戰,他們始終相伴左右,即便父親早已遠庖廚,他仍相隨母親來到平原,只是各自行動,當母親偕我製作發酵食,父親則獨自雲遊。
年復一年的儀式,我總以為今年依舊。哪怕我是發酵熟手,每每發酵過程都有些考驗。偏偏這一年的問題不在發酵食材本身,而是家人,解決主權不在我手上。家人臨行前一週,母親電話裡告知我,父親的行動不便,但他們還是會勉力搭車過來平原。我熱中於自己的發酵準備,不以為意。再過幾天更不得了,母親說父親完全走不了了,她要隨侍在側,也無法動身前來幫忙。
家人決定要派出十二歲的小外甥女獨自來幫我,她五歲起就幫忙過幾回,她也自信能獨當一面。我行禮如儀進行著發酵程序,等待全數食材備妥,迎接外甥女共同來裝瓶釀漬。
採擷下來的黃荊葉帶著葉梢上的淡紫色圓錐花序,枝條柔軟地伏趴在放涼的米飯上,輕輕披蓋上暖被後,我吟唱清歌,敬邀神祕力量降臨,便靜待發酵。這神祕力量無他,發酵之力矣。翌日起,米飯升溫,黃荊葉吸收了水氣,細微的水珠開始凝結於葉背。
我幫外甥女訂妥車票,交代她下車的時間,電話裡再次確認她是否真的不會害怕單獨行動,也叮囑她如何提醒自己下車而別為補眠睡過頭。掛上電話,心中仍是牽掛。
我想起十二歲的自己並不曾獨自遠行,若要說有什麼壯闊的行徑,便是幾個週六的補習班下課時間,碰巧都遇上午後雷陣雨,忘了帶雨衣的我騎著腳踏車在雨中疾行。我並不以為苦,還有種冒險的豪爽,從年輕身體裡萌生的無驚無懼,在雨中昂揚。開車的路人搖下車窗問要不要載我一程,我搖頭,騎得更快已經超越汽車。外甥女也到了這個年紀,我是該收起牽掛。
每一株植物皆有靈守護
夏季的颱風不安於室,平原就算沒有首當其衝,也往往是颱風擦邊球下的受災戶。我總要把握豔陽的日子,物盡其能地使用菜園裡的黃荊葉。發酵所需的枝葉不多,其餘我多採擷下來用作提煉純露。每一株植物皆有靈守護,黃荊的模樣溫柔倜儻,其精神力量卻屬正義凜然,何以?相傳平埔族人用它祛邪,此樹又稱不驚。
我將黃荊枝葉曬乾,收攏成束,沐浴洗身,洗去體內積累的濕氣,也為平撫婚姻生活裡的心驚肉跳。蘇長我若干歲數,我在原生家庭中又屬老么,么兒姿態任性懶散,自討蘇的罵。唯有在發酵過程中,我得以藉著清洗、處理食材、層層疊疊的釀漬而梳理自己的心情。漸漸同理女性長輩們一罈一罈的釀漬,其實封存了她們婚姻裡的心事。
黃荊葉因浸潤過高溫的米飯,葉片炙燒成褐色。米飯粒粒分明,表面覆蓋上一層薄霧般的白色菌粉。彷若植物靈已然傾全力地投注神祕力量,柔軟的葉片萎凋蜷縮,功臣身退。再兩天,菌粉會轉為橄欖色。那時發酵的預備工作就算完成。
外甥女就要自己搭車前來,前一夜電話中跟她確認了車廂座號,說要直接在對號月台上迎接她。我早早就出門,偏偏在早市採買得盡興,還是晚了幾步,她已經走下列車,站在月台上東張西望。我帶著她穿梭在早市裡常去的店家,買妥了發酵食所需要的鳳梨及辣椒,一邊問著外甥女喜歡吃什麼菜、什麼水果,她回答著阿媽會買什麼給她吃,突然讓我想起了兒時最喜歡跟著母親去傳統市場兜兜轉轉。菜攤老闆娘見我今天身旁跟著個孩子,便不再喚我妹妹,這是生意人慣用的拉近與客人距離的方式,單身的女客人稱妹妹,已婚的女客人稱美女。
女孩的哭
折騰了幾週,大勢底定,食材齊全了,幫手也到了。一年到頭我多在平原,難得我與外甥女有了這麼多相處的時光。曾經母親也帶著我與姊姊搭上火車去找阿姨,阿姨領著我們去新潮的百貨公司,第一次見到手扶梯嚇了我一跳,阿姨伸出她的肘子,讓我挽著她,一起踏上手扶梯踏板,然後我們就一路挽著手逛街。
有一年聽說姨丈外遇,阿姨氣呼呼地離家出走,她氣勢不小,直接租下一間套房,刷姨丈的信用卡添購了華美的傢俱。但過沒多久就被姨丈挽回,那些華美典雅的傢俱就被運載到我們家來。潔白的五斗櫃,還有鑲著格紋毛呢椅墊的實木單人座椅,都和阿姨的穿著一樣時髦。阿姨做的料理也都是我未曾在家中見識過的—壽司卷、天婦羅,用刀叉吃小羊排。童年時做客阿姨家,就像做了件了不起的事一樣沾沾自喜。
對外甥女來說也是,她在電話中和她的母親細數這一天目前為止發生了哪些事、幫了哪些忙。太陽下山後,把戶外日晒的食材全數收回屋內,我開始忙著準備晚餐,把中午吃剩的食材添了水和麵煮成一鍋湯麵,農忙時的急就章。我跟外甥女抱歉,得等翌日完工再帶她吃上一頓好料。怎知湯麵才上桌,我又繞回廚房收拾,外甥女跑進廚房抱著我哭了起來。
老家餐桌上不曾出現過牛肉麵,我在離家後才嘗到這食物,對外甥女來說肯定不是家的滋味吧。女孩一哭,蘇急忙忙地推測是她不吃牛肉麵吧,忙了一天竟然是吃不喜歡的食物當然委屈。總算在她哭了一段落,才脫口而出:「我想媽媽。」
聽她這麼一說,連帶我也哭了起來,忙了若干個月總盼望家人來幫忙,索性就沒回老家。蘇對女孩說:「你阿姨也三個月沒有看到媽媽了。」才說著,蘇紅了眼眶,靜靜地流下眼淚。我對女孩眨眨眼,悄聲說:「蘇阿姨再也見不到她媽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