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古碧玲)
(攝影/古碧玲)

思念的三日節

父親還在世時,每年三日節之前,家族長輩都會約在一起去大仙寺祭拜,他一定不會錯過這個與手足親人相聚的機會,那天銀秀阿姑會負責炒潤餅菜供親人餐聚,忙到累癱在沙發椅上也不叫苦。

有些往事因為思念太過,不堪回首;有些食物因為摻了太多思念,每做一次便要哭一回,也不知要哭幾回,內心的傷痛才能稍減?

三日節對我們而言等於是潤餅節

從我二十多歲與我家方博土成為人生伴侶以來,他的生日就與清明祭祖綁定在一起;我的故鄉嘉義東石與他故鄉台南西港一樣,都習慣在農曆三月三日掃墓祭祖,當天會包潤餅做為主要的祭祀食物,所以三日節對我們而言等於是潤餅節,而他就是在這天出生,這天同時也是玄天上帝誕辰。

我曾在2002年出版的《幸福田園》散文集裡,寫過一篇〈報春龜〉記錄我們農場生活的趣事,我們所住的「市外桃源農場」位於小港鳳鼻頭山腳下,前方圳溝是曹公圳末端,每年春天都有許多陸龜從圳溝爬上來,引起護衛農場的土狗狂吠,只要聽見狗叫,他前去察看就會捧回一隻數斤重的大龜,初時不知那些陸龜上來農場做什麼,便用塑膠製黃色大水箱養著,直到看見水裡有蛋,才知道陸龜是上來下蛋的,有一次他故意放走一隻陸龜,有些傻氣的想跟蹤陸龜看牠去哪裡下蛋,那陸龜走走停停,他跟了很久也沒瞧出什麼端倪 ,最後失去耐性,只好把那隻龜又抓回來養著,等孩子們看膩了,才把所有的陸龜又丟回圳溝去。

民間傳說玄天上帝收伏龜蛇二精為腳力,他的生日與玄天上帝壽誕同一天,而我生肖正巧屬蛇,每年春天農曆三月陸龜開始報到時,我都開玩笑說牠們又上來朝拜主人了。

自從我們成家以來,不論日子過得有多艱難,他的生日因為要祭拜祖先,我都會邀請一些朋友一起來吃潤餅,順便幫他慶生,前些時日整理一些老照片,看到我們還租住在鳳山牛椆埔的四樓公寓,和朋友們吃潤餅的留影,有在經濟上幫助我們最多的阿滿和趙子,在做南迴鐵路工程認識的怪手阿龍,還有剛從台北搬到高雄大樹九曲堂定居,寫《不結仔》小說拍成電影《長大的感覺真好》的劉春城,看劉大哥雙手捧著潤餅,吃得滿嘴油亮卻笑容燦爛的模樣,每個人都笑得很開心。往事歷歷猶在眼前,劉大哥已逝世多年,先生在去年我母親過世不久也撒手人寰。

(攝影/古碧玲)
(攝影/古碧玲)

吃阿姑的口水長大 才遺傳到她的廚藝

今年的農曆三月,我們照習俗對年內家裡不過節,但因為祖父、祖母和我的父親、母親先後骨灰都安置在白河大仙寺的靈骨塔,弟弟和我便去白河參加家族祭祀,由銀秀阿姑包潤餅帶到塔裡拜拜,中午祭拜結束再回阿姑家一起吃潤餅。一個家族裡,總要有肯付出的人帶領,才能凝聚向心力,我的銀秀阿姑便是那個出錢出力最多的人,她在未嫁之時,為了幫忙照顧兩個哥哥留在老家的幾位侄子和侄女,一直沒有外出工作,只在家裡做些修改衣服的裁縫工作,耽誤青春年華,等到我們幾個孩子都被接到父母身邊,她才憑媒妁之言嫁給當警官的姑丈,隨姑丈職務調動,最終在白河定居,後來二叔事業失敗,也是她幫忙安頓他們全家在白河落腳,她孝順父母,重視手足親情,於我們這些她幫忙養育過的孩子,她就像我們第二個母親一樣。

我出版第一本飲食文學書《乘著記憶的翅膀尋找幸福的滋味》時,書中少不得憶起許多童年往事,自然也會寫到照顧我們的銀秀阿姑,書發行後我特地送書去白河給她,阿姑擅烹飪,對精湛的廚藝頗為自負,我故意開玩笑逗她,說她做菜功夫還差我一點點,她便笑罵我:「臭彈一世人抾角。」對於我以飲食料理為題材出書,她也故意笑說我是因為從小吃她的口水長大的,自然像她一樣會做菜。

每年的三日節,我應該不會再辦潤餅宴

父親還在世時,每年三日節之前,家族長輩都會約在一起去大仙寺祭拜,他一定不會錯過這個與手足親人相聚的機會,那天銀秀阿姑會負責炒潤餅菜供親人餐聚,忙到累癱在沙發椅上也不叫苦。弟弟平常工作忙碌,偶而得空可以陪父親從板橋南下,我便將住在高雄安養院的母親接出來,讓兩個老夫老妻如同牛郎織女短暫相聚,父親雖然有些失智,總還認得母親,母親卻早已認不得眼前那個她此生又愛又恨的男人。阿姑說我是吃她的口水長大所以才遺傳到她的廚藝,這話其實沒說錯,我們炒的潤餅菜內容都差不多,有高麗菜、豆薯、豆芽菜、韭菜、豆乾、蒜苗、芹菜、紅蘿蔔、油麵、熟五花肉、香腸、蛋絲、芫荽,只是組合有些不同,重要的是都要灑很多花生糖粉,只要是姓莊的,都會口徑一致的說:「潤餅不甜不好吃。」我們是螞蟻家族。

短短幾年間,我失去摯愛的父母、丈夫等家人,人生的苦難我盡皆嘗遍。從今往後,每年的三日節,我應該不會再親自炒潤餅菜,不會再辦潤餅宴與朋友同享。希望我的銀秀阿姑身體健康,年年我去白河大仙寺祭拜父母與祖父母時,都能吃到那又香又甜的潤餅捲,讓姑姑對家人的愛,沖淡幾分我心中的悲傷。

(攝影/古碧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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