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臺將無差別殺人事件最驚悚的影像,全無處理播出,Y來不及閃,好似同受狂暴突襲,幾近崩毀、就要碎裂,直到走往陽臺,看到向來隨意種種的植物,才像被擁抱了、被撐起了、被穩住了。Y說:「那一刻,突然明白植物對我有多重要,也想開始好好認識、對待植物。」
走讀,兩個月;似為期甚長,實則一週一次,且整日、半日隔週而行。
首次,夏末秋初,颱風來襲前,飄著似有若無毛毛雨,半日室內課,位於地下室的講堂,擠滿。
開宗明義之必要,分組之必要。分組方式甚有趣,每人像被揀選般,收到一角紙片,而後開始眾裡尋人,找著與自己手上紙片能拼成完整圖案的其他紙片,也是找著其他組員。找齊、拼起、組成。
我們拼出一叢濃綠點綴著深紅、亮黑,什麼植物呢?肥肥胖胖肉質紅果,顆顆球形黑種子,我沒見過,但有人識得,立刻放送答案:「野鴉椿。」
好厲害!
成組後得取名、選組長。名字,簡單。「就野鴉椿囉。」我說,沒人反對。
選組長,心想一眼認出野鴉椿的Y豈不最適合?她卻斷然拒絕:「我很忙。」開宗明義之時,她曾對上課細節提出質疑,聲音,帶著鐵般質地,是剛強之人吧!
另找人選,一陣打太極後,終有結果,卻還得想隊呼,好似高中時參加救國團,頭疼!不過,Y隨口溜出一串簡潔有力的隊呼:「紅媠、烏大範,媠啦!」恰恰映襯了「野鴉椿」特徵;Y,反應著實敏捷!
數十人戶外走讀,得集合、等候。一回,我一如以往早早到了,簽到後附近遊晃去,屆臨時間點才從群裡冒出來,Y見了我說:「怎麼一直沒看到你?還以為你吃了隱身草。」
我假裝拎起披風邊角一拉,掩住自己,作音效發出「噔」一聲,而後以輕巧語氣說:「隱身斗篷,隱身!」逗得Y哈哈笑了。
隱身,我確實常常想要隱身。
含一株隱身草,遁入野鴉椿身世
走大屯山系那個上午,訪的是大屯自然公園。初到,即越過停車場去看野鴉椿。
野鴉椿於早春開淡綠小花,香氣誘使蟲蝶採蜜授粉,而後結蓇葖果,初為綠色,漸成熟轉紅,最後爆裂,翻折出艷澤內果皮與晶亮小種子;開裂後的彎橢圓形果實頗似小一號的雞胗,因而有「鳥腱花」之別稱。
已入秋,眼前野鴉椿僅見偶從葉叢探頭的果實。據說「野鴉」,亦即鳥類愛吃這紅果,再加搓揉葉子會散發類似臭椿的氣味,是以得名。
野鴉椿分布範圍甚廣,黃河流域以南、海南島、琉球、日本、韓國皆有,然而臺灣,僅只北部,且基隆河以北才見得到。
它怕乾旱,喜潤澤,根系卻不耐水,需疏鬆且富含有機質的酸性或偏酸性土。陽明山獨有的地形、火山形成的硫磺地質,以及冬日自亞洲大陸吹來、乾冷卻又因越過海洋而攜了水氣的東北季風,缺一不可,才得孕育展姿於眼前的野鴉椿。
其他人紛紛以手機捕捉此般難得,我則更願意含一株隱身草,遁入野鴉椿的身世,同感那火山脈搏的幽微跳動,東北季風張狂下水氣的悄然潤澤。
不容隱身時,需自帶鋒芒
東北季風帶來潤澤,帶來烏魚、旗魚、鬼頭刀等豐盛漁產。它所攜水氣留在北部,到新竹變身為九降風,狂妄得幾近颱風,飢渴得帶走米粉、柿餅、仙草、烏魚子的多餘水分,只留下最醇美風味。
然而,東北季風又如刃在大海亮出凶險,還飛沙走石讓天地灰頭土臉,也直撲陽明山而來,導致約莫六百公尺以上的迎風面,約莫九百公尺以上的背風面,幾乎長不出樹,僅芒草與包籜矢竹昂然而生。
走讀,不管大屯自然公園、二子坪、夢幻湖,皆能賞秋芒。
在荒蕪之地,禾本科的芒草總是占據者,且繁衍快速成為優勢物種;而禾本科,正是提攜人們自游牧生活進入農業社會的要角。
於古早古早以前,地球僅有一大塊超大陸,後來分離為兩塊,南半球的稱為岡瓦納大陸,再經漸次裂解,分成澳大利亞板塊、南極洲板塊及其他。由於高山阻擋,海洋的寒冷水氣留在南極形成冰帽,澳洲大陸則因水氣進不去而變得乾燥,禾本科進駐當地,與荒漠展開征戰,一決高下。
現實當前,豈容隱身?
最後,禾本科練就一身功夫,佔地為王。
就如吸收天地精華,禾本科吸收土壤中矽酸形成矽晶體,穩固了自身不易倒伏,避免動物啃噬與真菌入侵,甚至可藉以在光線通過時聚焦某處,讓需受保護的他處免受燒灼。
芒草葉片邊緣自帶的鋒芒,正是沉積的矽晶體;這般鋒芒,不為傷人,只為護持己身。
秋芒搖曳,天清地朗,最宜走讀,偏我動作慢,每每是拉長隊伍的少數人之一。Y不同,一雙健腳,能跟上領路人滔滔解說,又常因發現某種植物、某個景象停下專注觀察、拍照、紀錄,似落後了,但一轉眼又遙遙在前。Y,好強啊!
只是,有次大家閒聊,不知誰問起Y為何來上課。她歛著聲音答道:「我在電視新聞報導看到很嚇人的畫面……」
電視臺將無差別殺人事件最驚悚的影像,全無處理播出,Y來不及閃,好似同受狂暴突襲,幾近崩毀、就要碎裂,直到走往陽臺,看到向來隨意種種的植物,才像被擁抱了、被撐起了、被穩住了。Y說:「那一刻,突然明白植物對我有多重要,也想開始好好認識、對待植物。」於是,她來了,與我們同在。
閃著鋒芒、好似強者的Y,未在眾人面前遮掩自己一絲脆弱。
其實任誰,都是又強又脆弱的。
披上隱身斗篷,相遇每一當下
我又是為何而來呢?
記得「野鴉椿」的小隊輔曾在大家上室內課,因植物的種類、變異繁多而昏頭脹腦時,點醒似地說:「想想為什麼而來?我呢,是為了認識住家周邊及公園的所有植物而投入這裡的。」
難怪小隊輔的自然名喚作「九重葛」,隱然呼應他想認識植物的源起。多好的源起,自此,出了門都是朋友,招呼、寒暄,一逕熱鬧,再無陌路。
而我呢?
走讀當中有回往夢幻湖去。
夢幻湖位於七星山東側,原可能為火口湖,也可能是噴氣孔造成的凹地積水而成,或火山間窪地;冬季時,雲霧籠罩湖泊,如夢似幻,然而更夢幻的,是臺灣水韭。
走過寂靜山徑,來到湖畔,麗日晴天,雲霧尚在遠方,臺灣水韭以一種沁入靈魂、通透人心的綠,靜靜沉睡水中,上頭還有一隻青蛙駐足,只是相隔甚遠,看不清是貢德氏赤蛙、面天樹蛙、臺北樹蛙,還是腹斑蛙?
或許真是睡著了呢!冬季豐水期,湖泊滿盈,臺灣水韭沉於水下,白天閉合氣孔,以免與其他水生植物競爭二氧化碳,直到晚間才打開氣孔呼吸;此時,別的植物排出並融於水的二氧化碳,能更豐裕地為其利用。
至夏季枯水期,湖水下降,臺灣水韭現身水面,成為挺水植物,也關掉沙漠植物般的「景天酸循環」模式,與其他植物一起在白日行光合作用。
夢幻湖水位以高高低低的節奏,律動著臺灣水韭的生命歷程:水,絕對必要;適時的乾旱,或可刺激孢子繁衍力;而火山環境偏酸,卻相應於臺灣水韭體質,稍酸一點無法與之平衡,稍不酸些,容得其他物種進駐,便會帶來競爭;又,冷涼、少日照的氣候,亦是臺灣水韭所愛。
需要多少恰如其分的當下具足,才能讓夢幻湖成為臺灣水韭唯一的野生地;全世界,唯有此處,十足夢幻!
於是,與臺灣水韭相遇,便也是如夢似幻的當下了。
寂靜山徑人來人往,聲浪始終不歇,有時更如潮湧。雲霧來,成斗篷,隱身,相遇與臺灣水韭的美麗當下。
我,究竟為何而來呢?
就為像這樣,百千萬劫難遭遇的每一個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