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以前在國內就常聽大家說什麼海洋資源耗竭,漁民越來越捕不到魚,但超級市場卻把沒人買的魚全部丟掉之類的新聞,來到這裡之後,也曾聽組長跟當地人說以前的魚比現在的整整大上一圈,不知道能抓到什麼時候,但他還是持續操作機器,把成千上萬魚隻攪碎成罐頭,這不合理嗎?
佑哥覺得應該要稍微記錄自己現在的生活。
幾個小時後就要出海,他卻在半夜十二點多從睡夢中醒來,隔壁打呼聲陣陣,時大時小,雖然還在忍受範圍內,可這是奇檬子的問題,想到未來整整三個月的休息時間都要跟這個人共處一室他就頭皮發麻。
他這兩天都睡不好,身體還不太習慣,前幾天小飛機的跳島飛行搞得他胃酸晃啊盪的,肚子不舒服了整個晚上,他們沒有什麼時間調整時差,小小的貨櫃屋改裝雖然有桌有床有冷氣,但終究是湊合著用,當作整趟旅程中的其中一個小據點罷了。
起身,佑哥怕不小心踢到小拇指,在黑暗中小心翼翼移動雙腿,推開卡楯有些生鏽的鐵門,門外冷氣運轉聲大到像老闆在耳邊怒吼那樣,他試著不去在意,一屁股坐在門邊的破爛木椅上。
要先從哪裡開始?
明明知道要講些什麼,但在腦中轉啊轉的思緒概念變成文字好像就有哪裡怪怪的,也不是用字遣詞的問題,就像是沒辦法把東西組裝成自己真正想要的樣子,但不寫下來卻又心裡不踏實。
他有時候會這樣,腦中忽然冒出一種想要創作的衝動,他其實覺得這稱不上創作,比較像是「把東西記下來之後,能夠證明自己真的做過這些事」,至於能留存多久、有沒有人看又是另一回事,他不想把重點放在那裡,這都是很後面的問題了,他得先讓自己能寫出東西來才是。
從小港機場搭飛機到關島當開頭好了,他清了清喉嚨,長按手機螢幕錄音鍵,「⋯⋯呃,早就計畫好的旅行,不是旅行,是工作,但是畢竟是出國,還是會覺得多少有一點點旅行的成分,機票錢是公司付的,當初簽約是有包來回機票的,然後出發飛了大概三個小時,降落等換小飛機到馬紹爾群島,大概要坐快十個小時,先從⋯⋯」
忘記第一個島叫什麼名字來著,佑哥突然失去興致,他按下暫停鍵,打了半個哈欠,決定再回去堅硬的床板上多躺一會。
*
有上船的日子,佑哥大多被分派到鮪釣船上,延繩釣的船落緄時一次放十幾二十公里的釣線掛鉤,鉤上又分成四、五個小勾掛上餌食,就看那些數量越來越少卻越來越聰明的鮪魚吃不吃,聽船長說這幾年越來越難釣,而且有時候好不容易釣上了卻碰上鯊魚海豚,吃掉鉤上的鮪魚大半,只剩顆魚頭飄在海裡,怎麼想怎麼不划算。
但那也不關他的事就是了。嚴格說起來佑哥不算是漁民,之所以上船多是整理交付港口關卡文件或通訊設備整修,但有時人手不足,他也不好意思站在那裡看,連上一次要將魚推進冷凍庫他都捲起袖子摻了一腳,把自己當成他們的一份子。
不過那次之後他就少上去了,那時是冷凍庫的門敞開忘記掛上鍊條,海上風浪又大,要是一不小心船身晃蕩,連人帶魚被關在零下四十幾度的庫裡,不只無法由內而外推開特殊設計的門,連對外求援都辦不到,等到其他人忙完發現時,不知道已經失溫多久了。
岸邊的工作雖然安全,卻相對枯燥取許多,每日就是站在機器前等著整整兩噸的魚貨進來,從船艙的另一頭,嘩啦啦啦湧進攪拌槽中。
佑哥需要啟動機械,讓這些魚連皮帶骨絞成碎肉末,最後變成金屬罐頭內的餡料,上萬隻無神眼珠子盯著他的背脊,順著機械動力旋轉再旋轉,他忽然想起之前室友問他會不會害怕,一次面對這麼多的死亡,他說不會,當成商品就好了。
再說牠們也沒有感情。
現在回頭想想,那幾乎是某種潛意識的直覺反應,也有可能是這種深植內心的想法,讓他寫不出東西來吧?他想。
電話忽地響起,組長打來說今天量比較多,等等還會有一噸半,他愣了愣,這樣數量不對勁,於是開口問道:「上次那批勒?」
「扣在漁港裡啊!他們政府一直不放行。」
「扣兩個月了欸,悶在船艙裡早就壞掉了吧?」
「壞掉就壞掉,今天的貨先處理起來吧。」
是這樣啊!
佑哥繼續手邊動作,看著魚群順著同樣的方向滑進滿佈利刃的孔洞,刀身後方連結著引擎,以相同速率來回推動,一視同仁切碎無論魚皮還是魚身內堅硬的骨,魚的血液會順著孔洞外側流到別處收集起來統一處理,他並不覺得噁心,反而想起了高中時數學老師說過的親身經歷。
數學老師說他年輕時曾去朋友家開的工廠打工,有一次工作到一半,運轉機具的刀片忽然脫落,從他身邊的一個工人手臂削過,少了整整一片腱肉的上臂先是慘白了數秒,鮮紅才嘩的一聲噴出,全數濺到了他的身上,那天他沾著滿身凝固血液回家之後,他家的人便禁止他再去工廠打工,如果那天回家滲在衣褲裡的不是人血而是魚血,家裡的人反應會不一樣嗎?
不知道,他雖然不喜歡動保人士,卻也不喜歡那些整天把人權什麼的掛在嘴邊的團體,聽起來很保守,但他只是覺得如果人類真的這麼重要,應該要想辦法讓每個人都能豐衣足食吧!他怎麼還得遠渡重洋到那麼偏僻的小島來討生活呢?
人有沒有感情好像也不是很重要,反正都只是商品。他又想了一下,得出這樣的結論。
*
如果當天的安排是去工廠,大多時候回到休息的地方已近深夜時分,身體很累,卻又難以入眠,佑哥從以前就不好入睡,這時便會有點羨慕他那個任何地方都能打呼的室友,貨櫃屋外的木椅成為他最常待的地方,有時候還會不小心一覺到天明,全身黏膩的熱醒之後再爬回室內繼續補眠。
就算以前在國內就常聽大家說什麼海洋資源耗竭,漁民越來越捕不到魚,但超級市場卻把沒人買的魚全部丟掉之類的新聞,來到這裡之後,也曾聽組長跟當地人說以前的魚比現在的整整大上一圈,不知道能抓到什麼時候,但他還是持續操作機器,把成千上萬魚隻攪碎成罐頭,這不合理嗎?他刻意不讓自己繼續去想這些事,而且就算他罷工,還是會有人來取代他,繼續一噸一噸的捕撈,一噸一噸的殺,之後一噸一噸裝進罐裡,或是任憑腐敗。
這是他用來賺錢的工作,而生態保育不是。
他還記得要記錄生活這件事,可他沒有多餘心力,時間到上工,放假時癱在貨櫃屋的床上跟朋友傳訊息,雖然網速慢了點,但多少堪用,無聊歸無聊,日子也就這樣過,至少回去時可以存到一筆錢,這樣就足夠了。
不用再費心思考要如何把腦袋裡的東西轉換成文字實在是輕鬆不少,一個月很快就過了,組長詢問下一季還要不要繼續做,室友想也沒想便當場答應,佑哥則說他再思考一下,晚點再給出答覆。
那天晚上,那種想要紀錄些什麼的心態又冒了出來,佑哥靠在木椅上,一樣是濱海之處,這裡的海味卻和高雄不太一樣,魚的腥臭和柴油,垃圾漂流物和汗味體味,多種氣味全混在一起,就算已洗好澡,身處在其中應該也好聞不到哪去。
按壓手機,剛來到這裡時錄製的語音檔案跳了出來,「⋯⋯呃,早就計畫好的旅行,不是旅行,是工作,但是畢竟是出國,還是會覺得多少有一點點旅行的成分,機票錢是公司付的,當初簽約是⋯⋯」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特別尷尬,他按下暫停時,周圍再度被老舊冷氣的運轉聲響佔領。
是哪幾個島他忘得一乾二凈,但好像一點也不重要。
按下刪除,同時拿出手機,佑哥打了幾個字當作草稿,準備明天一早傳給組長。
「組長我考慮好了,決定下一季繼續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