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來的人}專欄
當火車駛入宜蘭與花蓮,海天一色與鄉間小徑,帶我回到草坪「情意結」裡,不知所措,弔詭著,思念著,一邊濃縮又一邊還原著,歸鄉之心。
1.
在壽豐舅公家前院草坪上,炎熱的夜晚,中秋節烤肉。那時的我,喜歡熱鬧,喜歡親朋好友聚在一起,一邊吃喝一邊玩耍。哪個孩子不是這樣呢?
大家族裡的要角們都來了,花蓮的炙烈月光,不開燈都能在夜裡打羽毛球。草坪上有我喜歡的姑姑叔叔,有疼愛我的舅婆舅公,還有即使不認識沒往來,打聲招呼,馬上能產生融洽的長輩。我有時認真學習烤肉,有時跟叔叔傳接籃球,肉還沒烤好時,被帶去鄉間雜貨店補充飲料,「偷渡」一包芝蘭口香糖,裡面附贈一張棒球卡。
那是一個我不想結束的夜晚。從下午準備時打球,傍晚開始備料,烤到深夜。大人們的話題我偶爾也偷聽,覺得相當有趣。作為孩子,一切都是新奇而愉悅的。
已忘了那樣的夜晚是如何結束的,回到家,已是花蓮市區。
青少年開始罹患憂鬱症,多夢,又時常以記憶作為藍本,夢成各式「根據真實故事改編」的劇情。醒來時總是困惑,體驗是如此真切,那是夢,卻又不僅是夢。
同樣的夢時常反覆出現,甚至一週也能有兩三次。好像在玩擴增實境的遊戲,我在裡有如果做些什麼,就會衍生不同的結果。
這樣的症狀一直到現在,只是沒那麼頻繁了。潛意識裡的自己是不是想要補償自己什麼?關於做對與做錯的事情,關於斷裂而不堪的美好,關於能否被遺忘或諒解的悲慘。
在那草坪上,許多事情純粹,也成為長大後,離開鄉間,複雜人生的對照。
在我尚不清楚自己要的純粹是否在世間可行,我總是想起秋夜裡的草坪。微微的熱氣,有風吹撫,舒適而開闊。鄉間。
2.
如果重複的夢境,有「熱播排行」,在草坪上烤肉的兒時情境,絕對有前五名。
但我無法改變自己的夢境設定與命運,我就是那個當年的我。每一次,夢境裡的我,都是全知視角,俯瞰著我自己像個孩子一樣……不,確實就是個孩子。我看見自己的喜悅,看見圍繞著舅舅公家前院草皮的所有人物與行為,歷歷在目,即使是夢。
我似乎保管了一個膠卷,不時就在潛意識裡播送。如果潛意識裡也有百老匯,這齣戲,大概就是像「西城故事」一樣的經典戲碼。
全知視角的痛苦在於,夢裡的純真,在醒來之前,總對比成「再也沒有那樣的日子了」,且鏡頭永遠像俯瞰無人機,漸漸爬升,直到那片草皮上的一切,變成一個小點點,逐漸消失。
接著,夢醒隨後又在另一個夜裡,遁入草坪,看著這一切發生,跨越了真實的理解。
而我早已不再是那個夢境中單純的人了。我是那個全知視角中,狐疑於場景的夢者。
3.
即使人事全非的感受如此強烈,實際上,舅公家前院的草坪,是真實存在的,直到如今。
按了門鈴,舅婆從屋裡向我們走來,穿越前院草坪,打開外頭這一道門,我用台語叫一聲「妗婆好」,沿著草坪邊的大理石小徑,尾隨她入屋內。
總是特別珍惜那一小段路。我的眼睛離不開草坪。
它看來完全沒有變。
幼時的既視感強烈,近乎令人暈眩。
純真何其不易。即使記憶總是可能被一次次解釋,進而扭曲了部分真實。
然而,「我記得」。
我記得那時住在舅婆家。
我記得,尚未結婚的叔叔帶著未來的妻子回到舅婆家,一個活潑的小孩如我,完全無法理解這儀式的重要性,只是入戲的找他們看電視、打羽毛球、吃飯、喝茶,無意間,我宛如一個預置花童。未來的嬸嬸,那時該有多緊張啊。
我記得讀國中的姑姑帶著同學們來家裡,我的表演慾引起一群國中生的驚嘆,我曾是多麼外放,喜歡與人接觸、相處。
我就這樣成為他們家裡的一份子。
那個草坪,對一個孩子來說,好大,好棒,好多功能。
夢境裡,那個全知視角,卻討人厭的質疑了這一切。
越拉越遠的俯瞰鏡頭,草坪上的故事變成一個綠色的點,最後連綠色也不再清晰。
它明明就還在壽豐,還在舅公家裡。改變的明明是我。
我明明就不想改變。
那是我對於童年的執念或是繼絆?是青年視角中,無法以叛逆一言以蔽之,證明自己「可以離開」的浮躁?
4.
當火車駛入宜蘭與花蓮,海天一色與鄉間小徑,帶我回到草坪「情意結」裡,不知所措,弔詭著,思念著,一邊濃縮又一邊還原著,歸鄉之心。
尤其那些對於家庭與花蓮感覺不耐的日子裡。
但,終於,花蓮提醒著我,我其實不想改變,或者說,終究我是會回來的。
已經不是在草坪上打滾的年紀,我仍思念舅公舅婆。想念草坪。想念草坪上的故事。
端午節時,我接起家中市內電話,是舅婆打來,他似乎有點訝異,「你⋯⋯你啥咪人?」
「妗婆,我是玠安啦」我轉換台語模式跟她聊起來。
找了父親來接電話,舅婆問的是中秋節要給我們多少粽子。
「阿妗,你是長輩,這種歹誌,免替阮操煩啦!」
逢年過節,她仍會來問這些事。
5.
「舅公還是會看網球嗎?」我問爸爸。
「他還是很迷啊!他看的可多囉」
兒時,跟舅公坐在他們家客廳,看一場青棒比賽。舅公偶爾會說「這個捕手不錯」、「這球『阿達力』真好」我坐在一旁,似懂非懂。但看得很開心。
那些年裡,舅公頻繁參與棒球事務,甚至任職1988年漢城奧運中華成棒副領隊。時報鷹隊成立時,他帶了許多球隊帽子、衣服給我跟弟弟。
越來越多真實襲來,附著在我對草坪的追想。
一切細節,成就了我的故事起源。不變是無情的,也是有情的。至於怎麼調和,我想多花一些時間去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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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因時常帶舅公舅婆就醫,多少會提到我的事情。我實在是太久沒有去打招呼了。對照舅婆給我的兒時關照,我感到很虧欠。
跟那個夢境有關,很多時候,我不知道該怎麼看待那些故事的匯聚。
即使漸漸走出或暫時遺忘憂鬱年代,夢仍持續著。召喚的不再是全然的感傷。
地點會在,人會離去。有一天,我或許再也沒有「理由」可以回去那片土地。
可以永遠是那個草坪上的孩子,也可以是俯瞰一切迷戀景象而不忍的大人。
其實,是同一件事情,我越來越這麼覺得。
時光穿越了身份,遠處鄉間仍兀自寂靜。那片寫滿故事的草坪,也是。
浮躁的,從來是人。需要理由的,從來是人啊。往壽豐的路途上,我這麼想著。
時空旋轉,植被蔓延。鄉間路漫長。
一種事物的樣子,待我一如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