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林薇晨)

花與情人節

「整條花市裡有一種迷離的光,擴散著,描圖紙也似包圍了我們。隔著這層薄膜望向四周,一切的花卉都成為了綠煙紅霧,輕輕淡淡的氤氳,幾乎就要化在一起,彷彿只是花販口中呵出的一團熱氣,或者嘆息。」

在倫敦旅行的日子,我借宿在朋友的學生公寓裡。這公寓位在地鐵銀禧線末端的史特拉福站,不遠處就是伊麗莎白女王奧林匹克公園,一座為了二〇一二年倫敦奧運而興建的競技場,後來也成為附近居民的日常休憩地點。朋友的香港室友經常去那裡慢跑。

伊麗莎白女王奧林匹克公園及其瞭望塔(攝影/林薇晨)
伊麗莎白女王奧林匹克公園及其瞭望塔(攝影/林薇晨)

學生公寓裡,每戶有兩間臥室,一間衛浴,一間廚房。大約因為作息本就凌亂的緣故,我在英國竟然毫無時差的困擾,每日照樣在清晨六點左右醒來。起床之後,我總是自己到廚房裡的小沙發窩著,將毛毯裹在身上,靜靜發著呆。朋友在廚房的窗台上擺設了許多鮮花,一束一束插在酒瓶與果汁瓶裡,皇冠似的花,蝴蝶似的花,逗貓棒似的花,以及那些不知何時會開的花。窗外是拂曉的藍紫色天空,冷冽而晴朗。窗台的角落放著一本桌曆,朋友在二月十四號打了一顆星星,我也不曾問她這代表什麼意思。

朋友去學校上課時,我就自己搭乘地鐵四處閒逛,除了零散安排幾個地標,大都沒有特定的目的地。倫敦地鐵已有一百五十年歷史,度過戰爭轟炸、恐怖攻擊、幾次火災與水患而依然持續延伸,無數市民每日在圓管狀的隧道——倫敦地鐵因此被暱稱為「Tube」——之間通勤移動,上車下車,並排坐在絨布椅上讀報紙,聽音樂,解數獨,又匆忙又安寧。某天,一個褐金鬈髮女子蹺腿坐在我對面,閉目養神,指尖擒著一枝瘦長的雜色玫瑰,穿一件墨黑風衣,暗紫牛奶絲內搭褲,褲管爬滿了百轉千迴的花蔓。她睜開眼睛,發現我正在看她拎住的玫瑰,於是含笑向我闡釋這花朵的由來:「我買它給我自己。」聽了我也淺淺地笑了。如此自然而然的採購,一個獨自去買花的戴洛維夫人。

公寓廚房的窗台上鋪蓋了一層稀疏的花雪。

朋友說,我們應該為情人節補充一些新的植物。

情人節正好在星期天,午後我和朋友到哥倫比亞路的露天花市買花。我們終於抵達時,花市已經準備要收了,有些攤位幾近售罄,有些花販正在將滯銷的盆栽搬上貨車。倫敦的冬季真是寒冷,即使陽光普照也還是凍絲絲的,整條花市裡有一種迷離的光,擴散著,描圖紙也似包圍了我們。隔著這層薄膜望向四周,一切的花卉都成為了綠煙紅霧,輕輕淡淡的氤氳,幾乎就要化在一起,彷彿只是花販口中呵出的一團熱氣,或者嘆息。在這樣的景象裡,朋友告訴我她深愛的花朵的名稱,「baby’s breath」,嬰兒的呼吸。在台北的建國花市,它或許叫作滿天星,但是在倫敦的哥倫比亞路花市,它是微微起伏的鼻與唇的吐納,一吐綻出一朵軟綿綿的小白花絮,來自襁褓中的娃娃。

在描圖紙一般的陽光裡,我們重新描摹花市裡的鮮花,一簇一簇。仔細一看,這裡的花其實都是台灣常見的花,只是因為改了英文名字,忽然就有了素昧平生的樣貌,並且在異國的光照裡模糊了起來,虛飄飄的,單剩下一蓬一蓬富於色彩的香氣了。據說張愛玲曾經打算撰寫一部英文長篇小說,將蘇青與小叔的戀愛故事從上海移植到香港,標題就訂作《Aroma Port》——芳香的港灣,然而終究僅止於腹稿,沒寫出來。在這花市裡,一座花攤就是一座臨時的香港。眾人在這裡與那裡短暫停泊。

回到學生公寓,朋友發現自己忘了帶鑰匙,只好拜託香港室友下樓幫我們開門。進了住處,我和朋友在廚房的餐桌上鋪墊過期的《衛報》,刪剪枝葉,安插花卉,香港室友在爐台邊烹煮晚餐的火鍋湯底。這香港室友比我們年長幾歲,帶著工作的閱歷與多愁善感的心來到倫敦進修,有點像個容易煩惱的哥哥,三不五時關照著朋友粗枝大葉的生活。也許透過這份關照他也獲得了不少精神的調和吧。我喜歡旁聽他們的交談,時而鬥嘴,時而認真討論事情,諸般隨興對話,總是給我一種天長地久的平安的感覺。也許是因為待在外國,也或許就只是因為是冬天,團圓的氛圍格外迷幻,輕易就將我們籠罩在一派溫馨之中。

爐台上的火鍋咕嘟嘟沸騰起來,蒸散熱香,整個廚房也成為了馥郁的霧都。我們三人坐在小沙發裡,一邊聊天一邊吃晚飯,飯後用筆電看《冰冷熱帶魚》。朋友受到劇情的驚嚇,不斷捂耳遮眼尖叫求救,裹著毯子瑟瑟發抖,我和香港室友隔著她對視一眼,笑了出來,都不去理。

圍爐與電影,花與情人節,就這麼組成東西合璧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