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河,我愛的不是河而只是這遊;賞花,我愛的不是花而只是這賞。如此慵懶隨興不求意義,或許也無所謂吧。引經據典地旅行,總要擔心自己用功不足,對我而言太過疲倦了。」
朋友在倫敦念了半年書,課外已經將各處觀光名勝查訪得很熟,整天推薦我去這裡去那裡,就怕我白來一趟。然而我是太過消極的旅客,看見街道上的路燈郵筒電話亭都能當成景點,也沒有非得翻開導覽地圖的慾望。其實我主要只是想來探望她。我詢問道:「不如去逛逛你的學校吧?」朋友說,她的學校無聊透了,沒有什麼好參觀的,倒是康橋大學值得一遊。於是我們上網訂購了火車票,從利物浦街車站坐兩個小時的慢車,抵達了康橋。
康橋是位於倫敦東北方的大學城,冬天比倫敦更寒冷。漫走在這座城裡,我們經過許多哥德式建築,不知哪棟是什麼學院,哪棟又是什麼學院,外牆總是繾綣繚繞的藻飾,塔尖直直向蒼天朝聖。古老的學校,古老的天空,藍了數千數百年,至今也還是這麼藍著,永恆而堅持,很有誨人不倦的意思了。
一個黑髮白膚的學生坐在草坪邊緣垂首閱讀著,西裝革履,油頭梳得齊齊整整。那高聳的鼻梁,雕琢的側臉輪廓,也像這些哥德式建築的一部分。
朋友送我到碼頭搭乘小木舟遊河,自己單獨去附近散步,因為她前一年秋天已來遊過康河了。小木舟上坐了九人,算上船伕總共十人,只有我是東方面孔。據說這些船伕都是康橋的學生,撐篙是他們賺取外快的零工,也充當課餘的休閒。我們的船伕立在舟尾,是一個紅髮青年,戴一頂紫灰絨線帽,帽尖織出圓滾滾的小球,身上只穿簡單的長袖長褲,沒有毛衣或外套,完全不畏風寒的模樣。撐篙需要花費不少力氣,想必是極為暖身的運動。他維持著平穩的舟速,一邊划行一邊介紹河岸的樓宇,國王學院皇后學院三一學院等等。浩浩湯湯的康河,歷史一般流淌,綠頸子、黑頸子、白頸子的野鴨便是歷史上的過客,浮來暫去,呱呱發表著各自的意見,時而委婉爭論,時而熱烈共鳴。歷史一概不予回應。
小木舟來到聖約翰學院的嘆息橋下。我們的船伕解釋,曩昔學生從宿舍經過這橋前往考場時,總要擔心考前用功不足,試卷成績不漂亮,因此忐忑嘆一口氣,久而久之這就成為了橋名。嘆息橋是一座覆頂的廊橋,溼季可以遮雨蔽雪,廊道兩側各有五扇鏤空的拱窗,形狀近似寫得鈍而短的鉛筆,窗櫺一格一格,田字的罅隙透出藍天與日光導致的陰影。臨近河面的橋墩,叢生著毛茸茸的蘚苔。
在介紹康橋景物的空檔,船伕問知我來自台灣,竟然開口為我朗誦了一段徐志摩的〈再別康橋〉,以勉強而稚氣的中文。他一字不差地吟哦道:「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陽中的新娘;/波光裡的豔影,/在我的心頭蕩漾。」——岸邊絲絲縷縷的柳枝,細葉燦黃茂密,確實如同一幅蓬鬆的金頭紗,垂蓋下來。在異國,倏忽見證了課本上的民國初年詩人的名句,真有一種時空錯亂的幻覺。人已經不在了,詩和柳樹還在,於是人就彷彿還在,簡直隨時可以發現他在岸上趕路,脅下夾帶著一本薄書。
船伕又開始娓娓講述著諸般掌故,有些聽得清,有些聽不清,無數懸浮於空氣中的知識就這麼成為一陣耳邊風,隨著康河流逝了。我想起了這段時間留宿的倫敦。我想我對於倫敦的愛是缺乏脈絡的愛,既不是愛它的過去,也未必會愛它的未來,只是感覺眼前一切天造地設,剛剛好,或許換了條件相似氛圍相仿的他方,另一個國家的另一座城市,也能在那裡體會同等的美妙。只是因為遇到了倫敦,所以就愛上了倫敦,這愛也不過是膚淺的一面之緣。這麼說來,真正美妙的其實是緣分,一種注定的巧合,介於偶然與必然之間,好比禽鳥初初睜眼的印痕效應,目擊了什麼便是什麼。
遊河,我愛的不是河而只是這遊;賞花,我愛的不是花而只是這賞。如此慵懶隨興不求意義,或許也無所謂吧。引經據典地旅行,總要擔心自己用功不足,對我而言太過疲倦了。就像我生長於台北,未必知道台北多少歷史,但是這並不妨礙我對於台北的愛。愛是沒有進行式的字,因為它指涉的總是當下,總是此時此地。
小木舟遊過一趟,船伕略微站傾了身姿,欸乃一聲,使了個巧勁,緩緩掉轉航行的方向。對於我的想法,康河一概不予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