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天真又堅毅的青農老農,那種百折不屈的理想主義氣質,是《種土》中最椎心最蕩氣迴腸的真實戲劇(提供/顏蘭權)
兩位天真又堅毅的青農老農,那種百折不屈的理想主義氣質,是《種土》中最椎心最蕩氣迴腸的真實戲劇(提供/顏蘭權)

《種土》:有一種憨,是相信青春贖回土地、是堅持垃圾種出黃金

觀眾可以發現,阿仁的理想所費不貲。農業生產不可能避開總體經濟循環,好的土地孕育好的食物,也必須要有好的價格來支持好的農人──我們看到「健康的土」讓阿仁如此興奮,但他卻沒有把心思留給「營利思維」。紀錄片其實也展示了,「種土」的商業成本如何在市場機制中逐漸失去控制……

在所有人間美德裡,「持守誓言」或許最讓我們深深動容。紀錄片導演顏蘭權當年拍出《無米樂》,談農人對土地的無悔承諾、然後是《牽阮的手》,戀人對社會公義的大愛獻身,都逼得觀眾只能落淚哽咽。磨劍八年後(或說預算透支八年後),顏導的新作《種土》,依舊迴盪同樣的款款深情。

本片開場,堪稱視覺奇觀:鏡頭從高處遠遠俯瞰,只見農地被怪手挖開,無數繽紛廢棄物,躺在土石流中央,顯得怵目驚心。但是,《種土》並非聚焦自然生態遭到開發計畫侵奪,而是有一名懷抱悲願的青年,放棄高薪回到故鄉。青年選擇了一種特別「作物」,他剝開一層層已然乾枯、污染的土壤,投餵以菜渣果皮,花上好幾年時光,靜候堆肥化成春泥。

丟下金飯碗,第一憨 選擇「種土」,第二憨

《種土》的故事,熱血卻又感傷。本片的「男一」阿仁,總是一身泥濘,叼根菸斗,田壟上彳亍獨行。阿仁可不是一介草地村夫,他戮力追求某種浪漫的農業理想,天真地近乎荒謬。

不算特別英俊的阿仁,銀幕上可真「好看」。他總是笑容燦爛,那種沒有防備的真誠,直接讓觀眾融化:耐心走訪市場,赤手收集剩食,面對如此髒臭,阿仁一概微笑。大雨中播種灑土,卡車裡滿載堆肥,面對如此勞累,阿仁回以傻笑。有一年鳳梨生產過剩,阿仁與朋友在街頭請人免費試吃、低價叫賣,那種無人問津的難堪,我們的阿仁還是綻出一個大大苦笑。

男子漢呀,居然可以這麼愛笑,咦,這人腦袋是不是憨?

丟下金飯碗,是阿仁的第一種憨。阿仁是台大畢業、竹科高就,可是33歲那年看了紀錄片《無米樂》,心底遏止不住慚愧。他說自己不了解故鄉,他說自己必須「回家」。

不種米又不種瓜,居然選擇「種土」,這是阿仁的第二種憨──在紀錄片中,阿仁掰開被化肥「糟蹋」的農田。裡頭土壤又乾又硬,沒有空隙水分,遑論菌絲與昆蟲。阿仁相信,健康的田地不該無限積澱化學藥劑,所以為了對抗農藥化肥,他跑遍城市蒐集我們扔下的「生命精華」:落葉、廚餘、菜渣、餿水,得要使用曾經孕育生命的活物,才能真正讓土壤復甦。阿仁親手養土、育土,再用低價賣給故鄉農友。

「健康的土」 少了「營利思維」的心思

然而阿仁身上,還有第三種憨。

《種土》並未明說,但觀眾隱約察覺,儘管阿仁對土壤充滿了「研究熱情」,但「男一」花費心思研究土壤再生,可是在整部紀錄片裡,阿仁幾乎不曾談論「市場策略」。

因為這個男人太過單純,所以「歸農」一事,當然只容許純粹。談到高科技農機他就雙眼發光,也每每興味盎然動手設計克難器材。至於田間忙碌整天以後,一身臭汗走進家門,隨便沖洗髒污上衣,就立刻打開老舊螢幕搜尋歐盟有機農法──農業,是一門精湛手藝,理工專業、竹科背景的阿仁,徹徹底底一枚「技術宅」。

然而農業生產不可能避開總體經濟循環,好的土地孕育好的食物,也必須要有好的價格來支持好的農人──我們看到「健康的土」讓阿仁如此興奮,但他卻沒有把心思留給「營利思維」。紀錄片其實也展示了,「種土」的商業成本如何在市場機制中逐漸失去控制……

觀眾可以發現,阿仁的理想所費不貲。他想「回收」城市垃圾,就得同時接收廚餘中混雜的海量塑膠繩商標紙;身為返鄉青農也意味對在地陌生,因此農事繁重就只有妻子兒女可以來當免費志工;阿仁四處打聽免費的落葉果皮,那就得專門買一台皮卡貨車整批載運;若在網路上不小心看見外國科技裝置,用離心力去過濾、淨化土壤,又會是「種土」事業的一筆龐大開銷。

即便阿仁嫂告訴我們,回鄉之後「阿仁臉上又露出笑容」,但是,紀錄片中的阿仁投身農村勞動,居住在簡樸舊屋,承諾的一千天過去、承諾外的八百天又過去,以自然餵養土地的「生產模式」遲遲沒有被標準化、商業化。

被細心呵護的美麗果園後繼無人

《種土》還有「男二」,其困境異曲同工。六十多歲、牙齒掉光,很早就投身有機農法的安和哥,年輕時讀道家經書,感悟天人合一,這種追尋成了他拒絕化學農藥與機械耕作的道德動力──安和哥希望自己的生產,對大千世界提供真實的「意義」。

所以,安和哥一隻一隻將果樹上的毛蟲捻起放生、一顆一顆把果蠅產卵從作物上挖出,果園外頭更披上一層千瘡百孔的細網,代替毒藥以隔絕害蟲……不走捷徑的種植顯然需要更多人力。安和哥的女兒捨不得父母親一把年紀還在果園勞動,但做了幾年,女兒也承認對農業「沒有熱情」。後繼無人的老農,無奈認命:好吧,自己說服不了下一代接手這個被細心呵護的美麗果園。

故事結局不出意料──阿仁嫂在農事中大病一場,賺不到錢的阿仁終於承認失敗;土地仲介那邊也送來一紙通知,安和哥經營多年的自然果園,被政府徵收為科學園區。

百折不屈的理想主義氣質

當一千八百天的農業試驗結束,將近片尾,阿仁再度穿上筆挺西裝、刮掉性格喙鬚,搭上高鐵回到竹科上班。雖說都市裡人群熙來攘往,我們大概沒看過像阿仁這麼愛笑、這麼愛土壤的男人。紀錄片終幕,北上的阿仁還是掛著招牌笑容,儘管跟著紀錄片走過一趟「種土」旅途,觀眾大概有能力在阿仁的陽光笑靨上,察覺一絲無法告人的惆悵。

阿仁總說,自己的有機是「濁的」。他想從城市排遺裡,找到治癒土地的黃金。而所謂「清的」安和哥,用植物滋潤作物,乾淨有機肥料可以養出飽滿甜美種實。告別土地前,阿仁一度不敢面對向來敬重的安和哥──他是氣自己的農業想像居然比曲高和寡更加曲高和寡呢?還是慚愧年輕的一代,沒有能力從前輩手上承接土地?

本片不只關乎農業,兩位天真又堅毅的青農老農,那種百折不屈的理想主義氣質,是《種土》中最椎心最蕩氣迴腸的真實戲劇。蹲點八年完成《種土》,導演顏蘭權在失敗的農業試驗中,竟然留住了一款溫柔詩意──擇善固執也好,下愚不移也罷,在島嶼最沒有產值的農業領域裡,人類竟然栽植出一種,既是無怨無悔、也是無可救藥的純粹理想主義。

後繼無人的老農,無奈認命:說服不了下一代接手這個被細心呵護的美麗果園(提供/顏蘭權)
後繼無人的老農,無奈認命:說服不了下一代接手這個被細心呵護的美麗果園(提供/顏蘭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