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可以在這裡做任何事,而得到自然的庇護與他者的尊重(攝影/劉崇鳳)
我們可以在這裡做任何事,而得到自然的庇護與他者的尊重(攝影/劉崇鳳)

帳篷是我的巢穴

今天的收穫是看見自己的手,無論是山裡的帳篷或是城裡的家,都是這雙手開創出來的。夕照的金光夾在指縫間,像希望的戒指。

想我上輩子該住在山裡,又或某一世是遊牧民族吧。

與先生相約同行美西的太平洋屋脊,一日,離開了一般登山健行者的路線,莫名下到一個湖畔露營區,一位好心大叔建議我們別付費露營了,就沿著湖畔找到一小片沙地吧,那是釣客常待的地方。於是我們在這裡搭帳,下午兩點鐘,今天是休息日。

先生勤快地洗腳洗風衣,躺平晒日光浴。湖邊風大,我不多時便躲進帳篷,這讓我有充裕的時間整理東西,成為家庭婦女。而我享受這過程,這麼看著各種健行物件和裝備散亂在帳篷裡,然後一一重整歸位的過程。食物、爐具鍋組、睡袋、衣物、電子備品、通訊器材、頭巾與髮束、眼鏡……所有家當都在眼前,你知道什麼東西是什麼用途,你知道就這一點點東西,撐起了你的天地,你就用這麼點物事走了那麼久,有時三天、有時一週、有時半個月甚或一季……每一件裝備都有時間的痕跡。

先生勤快地洗腳洗風衣,躺平晒日光浴。(攝影/劉崇鳳)
先生勤快地洗腳洗風衣,躺平晒日光浴。(攝影/劉崇鳳)

直要走到這麼遠,才能反芻家的存在與意義

在生命的路上,「家」是如此重要,年輕的我卻不把家當一回事,只覺家務沉重,完全誤會了家。直要走到這麼遠,才能反芻家的存在與意義,用行旅的方式。

先生進來以後,我幫他按摩,用手機播輕音樂,推按他僵硬的背。寡言如他趴在睡墊上,有一刻突然出聲問:要怎麼樣,才能令肩背的結鬆開?

我的嘴角上揚,因為,要讓先生把重心放在安靜思考自己與身體的關係,不為任何目的,需要深刻的安寧才可能發生。

而此刻,就是。

不是美景當前、不是飽餐一頓、也不是住上奢華旅館……而就在這裡,帳篷裡的睡墊上。衣物毛帽捲曲一旁,臭襪子被踢在角落。

我特別喜歡這種時刻。舉凡帳篷裡拉筋閒聊、看地圖討論行程、聊著對未來的任何想像、或辯論政治局勢……這些,並不會發生在我們山下的自家生活。大概多數時候,睡前我可能還在電腦前工作、或先生還用手機看電影,科技的效用佔據我們大量的時間,可是山間帳篷沒有這個選擇,於是我們能在最簡單的設備裡找到深刻的交流。我怎能,不愛上這小小的陋室呢?

我們可以在這裡做任何事,而得到自然的庇護與他者的尊重,之於繁複的城市文明,這是多麼神奇的調節。

善於行腳的自己原來如此需要安全感

每天睡醒,打開外帳拉鍊看今天是起霧還是有晨間光影。有時草地、有時沙地、有時湖水的漣漪清晰可見、有時漫天大霧甚麼也看不到……而終於明白一個大背包能走天涯的可能。小小的、隨性的、粗糙的、簡約的,但在某些感受上,卻能超越應有盡有舒適居所難以創造的珍貴與深刻。

習慣了這種簡易的遊牧私生活,忽覺自己像狗、或者狼,穴居能帶來穩定的安全感,巢穴是昂揚奔跑的基礎。而我很晚才發現,善於行腳的自己原來如此需要安全感,遠甚於高山峽谷大草原的遼闊風景。

晚餐是很好吃的墨西哥調味飯,其實不過是超市賣的那種最便宜的乾燥調味飯包,走久以後食量變大了,我們就加青年旅舍撿到的一包原味麥片,麥片讓飯的感覺變多,帶點嚼勁,這一切從簡卻能專心吃的幸福,我在帳篷裡習得。

我不多時便躲進帳篷,這讓我有充裕的時間整理東西,成為家庭婦女(攝影/劉崇鳳)
我不多時便躲進帳篷,這讓我有充裕的時間整理東西,成為家庭婦女(攝影/劉崇鳳)

飯吃完了,套上風衣去散步,散什麼步呢?我們沿著湖邊散明天要走的山徑,走到夕照之處就站久一點,讓入夜前的金光照在臉上身上。我仰頭看向晚的冷杉林,今天黃昏的天空分外乾淨,夕照是乾淨的金黃色,天空是乾淨的藍,森林是乾淨的綠。我站在那裡,仰頭看金光斜照的樹木們,森林有靈,只是我們靜不下來,所以感受不到。

曾幾何時,能站在山徑上仰頭,靜靜看一片雲如何完整飄過樹梢?那是風的足跡。

我看了兩片雲飄過,對比在台灣工作忙碌的自己又或山徑上負重行走的自己,這時刻何其奢侈。

在夕照消失以前,和先生發現有趣的健身遊戲:站在斜坡上拉腳背、以及利用夕陽曬背。

我們兩人,在暮色下都站成了金色。

夕照角度移動很快,沒多久就西移,我也跟著移動,一邊站一邊笑—–第一次,跟著這速度移動,這速度,就是太陽休息的速度哪!

回到帳篷,我留戀夕照。黃昏,是台灣生活最忙碌的時刻,煮飯遛狗下班應酬接小孩還是倒垃圾?若不步入自然裡放空平衡,我可能在周轉無盡的瑣碎現實裡迷失。

每天睡醒,打開外帳拉鍊看今天是起霧還是有晨間光影(攝影/劉崇鳳)
每天睡醒,打開外帳拉鍊看今天是起霧還是有晨間光影(攝影/劉崇鳳)

每個人的手掌都是一座山

先生已入帳,他跟我不同,務實且重隱私,能躺平就躺平;我還在觀察夕陽餘暉下森林與湖水每一刻的變化。伸出手掌跟夕陽玩,我的手,已在長距離步道行走的曝曬下顯得發皺、黝黑而且老,卻不知為何,在餘暉的照耀下,世界七彩無比,竟覺得自己的手像一座巨大的五指山。

我想,每個人的手掌都是一座山。

如同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孫悟空,也都有一尊如來佛。我們的傳說故事老早就告訴過我們這個道理。

只是一忙碌就遺忘,遺忘久了便壓根不信。

只要攤開掌心,裡頭有無限宇宙。手連結著心,而心靈,是比宇宙更大的存在(攝影/劉崇鳳)
只要攤開掌心,裡頭有無限宇宙。手連結著心,而心靈,是比宇宙更大的存在(攝影/劉崇鳳)

今天的收穫是看見自己的手,無論是山裡的帳篷或是城裡的家,都是這雙手開創出來的。夕照的金光夾在指縫間,像希望的戒指。

這是一個秘密:,只要攤開掌心,裡頭有無限宇宙。手連結著心,而心靈,是比宇宙更大的存在。

我想把這秘密說給全世界聽……握拳,我帶著無窮盡的心靈,走進今天的移動城堡,掌心攤開……呀~世界何其之大!

此刻,就在這裡,帳篷裡的睡墊上(攝影/劉崇鳳)
此刻,就在這裡,帳篷裡的睡墊上(攝影/劉崇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