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我太強調春夏的活力,以及秋天就必然蕭瑟、傷感,如今卻拾獲新的契機,且明白,秋天是更成熟的載體,若你有意振作,它會允許你前行,若你無力爬起,它也會包容你的情緒。
初到
九月的風還不算大,在這座以風聞名的城市,校園迎接著年復一年的新生。學生餐廳擠滿了人,討論著修課、球隊、生活瑣事,人流夾帶著汗臭味離開後,校園才獲得短暫的寧靜。
我或許是帶著傷來到這裡,過往的記憶不停在腦裡迴旋:被指責、被背叛、被拒絕的感受,像是病毒一般滲入我日常的思緒,縱使那些環境已然疏遠,記憶也變得模糊,還是無法抹去夏天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跡,那樣炙熱而疼痛。總是需要與身體的病症抗衡與掙扎,休養一年後回歸校園,卻還是很常沒辦法起床去上課,陰暗的寢室,室友無聲地出門當一個正常的學生,我躺在床上,看著手錶的數字一點一滴增長,卻始終沒有時間的實感。
我走出房門,被窗外的陽光刺眼,才發現已經烈日當空。外頭花木扶疏,深綠的葉子探進窗內,還未隨著秋天轉黃。不像隔壁學校建築冰冷,宛如科技城,這座校園約略可算是一座山,隨著山坡逐漸往上,樹葉隨著風磨擦出不同的韻律。
湖邊多樹,草地是青綠色,水面也映照出深沉的綠,無論何時,最多的是年輕男女手牽手在湖畔散步,成熟的顏色容納年輕的生澀在此發芽,允許任何莽撞或不安,同時冷眼看待一切變化,緩慢而自然。
拾獲
過往的經驗讓我有過多的猜疑,因而無法像身邊的人一樣自在地享受新生,在悲傷和絕望即將將我淹沒前,我走進了老師的研究室。研究室在一個我未曾踏進過的樓層,離天空更近了一些,窗外的藍天白雲暗示著一種過於樂觀的生活,讓沉默的我感到諷刺。
老師的研究室接納過無數對生命感到困惑的人,我們暢談那些我在秋天以前遭遇到的傷痕,時而沉默,時而歡笑,讓我從困境的洪流中稍稍浮上水面,終於獲得喘息的空間。「妳要給自己一些時間。」離開前老師說。
研究室外是開放式的長廊,可以看到大半個校園的風景,學院建築深沉的底色,讓藍天多了幾分沉穩之感,一片黃色的落葉飄到我腳邊。
阿,是秋天了。
我撿起那片葉子,帶回書桌前擺放,像兒時走進一大片桃花心木林帶回種子一樣,我總是把它們依大小排列,並在上頭刻下拾獲的日期。不同的是桃花心木種子代表的是春天的新生,如同我待在那處小農村坐井觀天的孩提時光,在休耕的鳳梨田赤腳奔跑、到陰暗的桃花心木林探險、用隨手可得的自然資源做玩具……什麼都不怕、對萬物充滿熱情、覺得自己什麼都可以做到。
可現在是秋天,我還有機會獲得新生嗎?我在陰暗的寢室不禁這麼想。望著早已不太需要的空調溫度,我仍躺在床上呻吟,或許應該打開窗讓樹枝進來,但這一切想法都太瘋狂了。
沉澱
離開研究室的我反覆咀嚼老師口中「給自己一些時間」的意思,嘗試學習慢下來。過去幾年,我的生活總是轉速飛快,效率極高,在課業外有滿滿的外務:辦活動、帶討論、做專題……如同校園傳說芒果樹結實累累代表著升學成績的優秀,我的高中也在尋求成就感中不斷地來回,以獲取豐碩的果實為目標。我很懷念那樣的自己,那是春天夏天荷爾蒙迸發的熱血,也是十幾歲的年少時光應有的風景。
但現在畢竟是秋天了,我開始在每天上山的簡短路途中,實踐日復一日的苦行。因為身體的關係,我的閱讀速度無法像以往一樣快,為了跟上課程進度,總是在圖書館夜讀區獨到三更半夜。從圖書館走回宿舍的路上,會經過一排行道樹,我踩著腳下的枯枝,為今日打卡,這些反覆的活動看似沒有立即性的成效,但或許是為了更長遠的目標。或許明年春天一切會有些不一樣吧,我想。
半夜十二點的校園只剩下零星的行人,由於密度降低所以人們比較毫無顧忌地大聲說話、打鬧嬉戲,而路燈的白色照亮了整條大路,直到離開路燈的範圍,走在兩盞路燈之間的陰影,我才意識到這條路終究是一個人。我漸漸學會如何陪伴自己一些時間,以及慢慢走的哲學,在每天木棧道的步行間,鍛鍊邁步的力量。
新生
要進宿舍前都會經過整個宿舍群的大門,大門前有一棵很大的榕樹,到了秋天,樹下掉落一地榕樹籽,瀰漫了生澀的氣味,將柏油路面染成淺褐色。一開始我因濃厚的氣味和一地的潮濕反感,離開時總是檢查鞋底是否沾染了落下的種子,而當它們因為日復一日的踩踏和大車經過,逐漸與地面融為一體後,我也接受它們在我腳上的痕跡,沒關係,就這樣吧。
今年秋天難得有颱風,在風城有少許的風雨。颱風過後,地上的榕樹籽逐漸脫去濃厚的氣味,變成了秋天的一抹底色,我也在來來回回中愛上了這樣的顏色,將這樣的日常視為生命安適自在的土壤。
過去的我太強調春夏的活力,以及秋天就必然蕭瑟、傷感,如今卻拾獲新的契機,且明白,秋天是更成熟的載體,若你有意振作,它會允許你前行,若你無力爬起,它也會包容你的情緒。葉子由深綠轉黃,這個秋天給我的是無線的溫暖與寬容,在反覆的行走中,蓄積能量展望新生。
颱風過後兩個星期,風開始大了起來,樹葉間交雜的耳語越發喧鬧,路上的行人穿上了外套、寢室裡的冷氣不再運轉,而黃色、橘色幾乎成了風景的底色,榕樹籽樹蔭變成了一種像樹木一般的香味,充滿雋永和沉思,我終於不再總是倒在床上無法動彈,偶爾可以到湖邊看看風景,看那青春與成熟交織的圖像,或許不用等到明年春天,當我起身便是新生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