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飲食、陌生的語言、陌生的場景,一切都令人以為誤闖飛地。
雖非實質上的飛地,但意象上,真如飛地。
自緬甸飛來,至臺灣落地,而後聚集此處。
週一早上九點多,街上行人寥落,但兩旁店家一逕熱鬧,烤餅店內及騎樓的桌子圍滿中年男子,或喝著奶茶、嘗著烤餅,或已吃罷早餐,往瓷器小咖啡杯斟上熱茶,佐上一份報紙,而更多的,是佐以熱絡閒聊。
逃離輾壓的奮力振翅 複刻出家鄉生活樣態
沿著街道向前走不多久,往右一拐,便是市場;儘管星期一向為休市日,這兒仍有許多攤販營業。迎面走來兩位托缽增鋁,再一陣子,又看到一隊僧侶;領頭者著褐色袈裟,隨後是著粉色袈裟的戒尼。一行人捧著白鐵缽赤腳走過,最最前方還有一位作為助手的普通民眾,敲響手中沉厚的金屬器物發出嘹亮噹噹聲,知會人們僧侶來了。
有人將現金奉於缽內,有店家如同進寺廟以示恭敬般,脫了鞋子僅著襪而立,奉上預先準備好的一整袋熱食,並合掌致意,僧侶也親切寒暄問候。
陌生的飲食、陌生的語言、陌生的場景,一切都令人以為誤闖飛地。
雖非實質上的飛地,但意象上,真如飛地。
自緬甸飛來,至臺灣落地,而後聚集此處。
飛,並非翩翩翱翔,而是為逃離輾壓的奮力振翅:西元一九六二年,緬甸軍政府展開排華行動,華人打拚而來的經濟成果被收歸國有,華文教育被迫中止,當時臺灣開放華僑移民,許多人便流離而來,且因中和南勢角一帶物價稍低、工作機會多,因而成為聚集地,也在漸次穩定後,於這華新街出現一間間重現家鄉味的小吃店,並複刻出家鄉生活樣態。

魚湯麵看不到魚,卻嘗得到鮮
緬甸人慣常將奶茶當成一天的起頭。緬甸奶茶源於英國統治的歷史,卻獨具滋味,不管奶精、煉乳調配的比例為何,都不能掩蓋茶的香氣與苦澀,且絲毫不通融的,無冰奶茶之選擇,只因他們最愛的濃厚茶味,需藉高溫充分釋放,不得任由冰塊稀釋凍結!至於奶茶店裡都是中年男子,乃由於緬甸男主外、女主內,那兒於是成了男性社交場所,認識朋友、交換訊息、尋找工作都能在此發生。據說緬甸華人移民至臺灣早年,大家更會藉此場合迎著新來乍到者,盼能自其旅塵間翻找出遠方族親消息的蛛絲馬跡。
前次造訪華新街,已品嘗過雞肉烤餅搭配奶茶,這回略過奶茶店,以魚湯麵當早餐。
走進《阿薇緬店小吃店》,金山麵、椰子麵、咖哩雞麵、雞肉粄條、涼拌米苔目……每種都想試試,最後選擇緬甸國民美食魚湯麵。魚湯麵看不到魚,卻嘗得到鮮,因魚肉已被燉煮得化入湯汁。老闆娘端上麵,見我們非熟面孔,特意指指桌上的檸檬汁說:「要加這個。」她的兩頰有兩個淡淡奶黃色三角形,那是黃香楝樹皮與水混合磨成汁液,被稱為「特納卡」(Thanaka)的美容聖品所畫出,據說能防晒、護膚、抗老化,且能隨心所欲變換喜愛的形狀。
於緬甸語、雲南話縈繞中,先嘗麵的原味。雖稱「麵」,其實是米線,軟乎滑溜,與飽含魚肉、芭蕉莖、洋蔥、薑黃、香茅、魚露、蝦醬、辣椒滋味的湯汁水乳交融,一匙入口,甘美、濃郁、鮮香,又有蒜酥、香菜喀哩咖啦噴香。嘗了幾口,依老闆娘建議加些檸檬汁,酸味頓時讓濃郁轉為清新。麵中已有半顆白煮蛋,但仍可加白煮蛋或炸豆餅、炸葫瓜;後兩者用以吸附湯汁後食用,類似油條沾豆漿或杏仁茶那般。



加了甜醬油的稀豆粉耙爬絲
魚湯麵屬緬甸南方美食,另有受印度影響的咖哩;至於北方的料理則受雲南影響,代表料理為稀豆粉、粑粑絲、米線、豌豆粉等。
曾在對街的《異鄉小吃》嘗過稀豆粉。那時初次到訪,連點餐都無頭緒。店家問「要甜、要鹹?」「要不要加麵?」心裡狐疑著:稀豆粉該是鹹的吧?怎要甜呢?麵?別加了吧,純粹的好!
一上桌,一嘗,由豌豆磨漿經繁複手續製成的稀豆粉,滑潤清香中,又有草果油、大蒜油、花椒油、芝麻花生粒、香菜添香增味,著實迷人。此時,隔壁桌一對年輕夫婦當中的太太,指點我說:「不要攪拌,一匙接著一匙地吃,免得凝固了。」還解惑道:「『甜』指的是加甜醬油,會更美味,「麵」指的是耙耙絲。」她所點的正是加了甜醬油的稀豆粉耙爬絲。
她問我吃得慣嗎?因為她先生覺得口感糊糊的,吃不來。閒聊中,得知她是緬甸華僑,從仰光移居而來,如今落腳楊梅,每週假日一定要到華新街嘗一碗稀豆粉耙耙絲,只因懷念家鄉味。
聽著,心裡不禁想:若往上追溯,其家族移跡該是從雲南到上緬甸,上緬甸到下緬甸,而後又從下緬甸到臺灣,當中或還幾經遷移,著實是遙遙遠路哪!
《異鄉小吃》招牌上的這四個字是大大的華文,下方則有小小的緬文。在華新街要分辨哪些店家賣什麼料理,招牌可見端倪:華文大、緬文小,極可能是北方的雲南料理;緬文大、華文小,極可能是南方的緬甸料理。
又有一說,華文大、緬文小的店家,乃因初時移居而來,為融入此地而不張揚自己的緬甸身分,只強調華人血統。或有可能吧!恰如移民到國外,說起該國語言,總務求發音標準,以免顯得不同而遭側目;只是,再怎麼字正腔圓,也難藏起本根生的腔調,總輕而易舉就被辨識出了來處!
是啊,來處豈能輕描淡寫、一筆帶過?看看《異鄉小吃》的招牌上不是鄭重描摩出一對貓頭鷹嗎?緬甸語裡,「貓頭鷹」與數字「九」的發音相像,而緬甸人認為「九」可以驅邪,貓頭鷹因此成了吉祥物,且必須成雙成對——肚腹處繪有小貓頭鷹的為母貓頭鷹,沒有的則為公貓頭鷹;意喻著「父母雙全,子女成雙」。迥異於此間的文化,又正是他們從何而來、究竟是誰的明證!



鹽漬的魚蝦 發酵汁液的魚露 惜餘的魚蝦醬
吃罷南方美食代表魚湯麵,還想嘗嘗緬甸咖哩。緬甸咖哩有一派偏印度風,我曾吃過,咖哩醬飽含香料,搭著鹹中帶辣的炒蝦皮、爽脆的泡菜、清甜的胡蘿蔔紅扁豆湯享用。另有一派跳脫印度風,不再加其他香料,僅以洋蔥、辣椒、薑黃、蒜頭,混合醃過的肉類與植物油煮透,再以慢火蒸發水分,將紅通通的油份逼到上層,類似法國的油封料理,能在潮濕悶熱的氣候中發揮保存效用。
我一直想嘗嘗油封緬式咖哩,卻總錯失機會,這次,店家又正巧休息。轉到市場,賣金三角等炸物的攤位也空著,倒發現一個漬物攤,除了一大鍋佐以大量蒜酥的炸魚外,還有各種漬魚、漬檸檬、漬豬肉乾、漬白煮蛋、漬雞肉馬鈴薯等,簡直無所不漬。

緬甸海岸線綿長,境內又有三大江河,魚鮮豐富,早期電力不普及,人們用鹽巴醃漬魚蝦,發酵後滲出的汁液即為魚露,殘餘則製成魚蝦醬。不知那些漬物是魚蝦醬所漬嗎?問了老闆,答說「是」。最後挑了漬檸檬;嘗過後,發現醬料該加了很多香料,馥郁芬芳,十足熱帶風情,而檸檬的酸已全然融於醬料中,本身不酸,獨留QQ口感與淡淡柑橘味。
買罷檸檬,轉回華新街逛到街尾,又見一家奶茶店,騎樓依舊全霸著中年男子,但店內可不是了,一桌又一桌的中年女子圍坐,快意喝茶談天。
自街尾折回,還意外發現新開一家便利商店,落地玻璃窗內,是大片座位區,也成女性社交新樂園。
西門町有間曾長期居留香港的媒體人所開書店,名為「飛地」,英文名為「nowhere」;「nowhere」既可以是「no where」,也可以是「now here」。
想來,流離而來的緬甸華人,而今已然「now her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