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湯的建築結構使其成為一種脫離了日常生活的展演空間(圖/黃千洵)
錢湯的建築結構使其成為一種脫離了日常生活的展演空間(圖/黃千洵)

旅行者的錢湯試鏡

「若帶著這種視角去看錢湯,你會發現:浴池的背景畫如同舞台背景、浴槽像舞台、而洗浴區則宛如觀眾席。整個錢湯的結構,彷彿就是一座『劇場』。」從那之後,我的旅行一但行經錢湯,就摻入了一些劇場表演要素。

旅行時需要適時安排回血點,需要定期把自己弄乾淨,這種時候我就去錢湯參加試鏡。

目標從東京前往青森,帶著母上坐長途夜行巴士的四小時前,我們把行李寄放在新宿,散步到大久保的萬年湯。

洗完錢湯、一身舒爽而熱氣護體的母上相當滿足且驚奇,喝著玻璃瓶裝牛乳時哦哦哦哦,拿著東京錢湯組合特別發放的限定毛巾也哦哦哦哦,發覺剛剛其中一缸是本日才有的薰衣草湯也哦哦哦哦。我看著興奮的母上,心想哦哦哦哦實在太好了。

那天無論青森還是東京都還沒下雪,我們的敵人只有東京揮之不去的夜間陰冷。有了錢湯,這世界不會再有什麼妖魔天氣使旅人恐懼;至少至少,可以擁有三十分鐘的無敵星星,絕對是居家旅行必備常伴。

讓身心靈回歸出廠設定的休憩處

入浴前我告訴母上幾件事:

第一,在更衣室絕對不可以用手機,即使沒有開啟相機功能,也不應該拿出來。

第二,入浴前的淋浴格,使用完後需要沖洗椅子和臉盆,然後復位。

第三,抱歉我沒有搞清楚過毛巾和個人用品該放哪,所以所以,我們見機行事。

旅行者的本分是見機行事。幾十年來,日本的錢湯愛好者拋出許多錢湯論述,從各個角度闡述錢湯的價值:社區型的公共交流中心、緊急災害時的避難據點、地域文化特色的活化等等——但我想旅行者都用不太上,我們來到此處追求的,應該只是一個得以停留喘息,讓身心靈回歸出廠設定的休憩處。

旅人來到錢湯追求的,應該只是一個得以停留喘息,讓身心靈回歸出廠設定的休憩處(圖/黃千洵)
旅人來到錢湯追求的,應該只是一個得以停留喘息,讓身心靈回歸出廠設定的休憩處(圖/黃千洵)

這些論述大多根基於日常,是受到定居生活所澆灌出來的理論。我盤腿坐在高円寺的小杉湯休息區,享受出浴後的暖洋洋,一邊翻看著錢湯介紹專刊,心想那像自己這樣的旅行者,會如何被融入這套定居本位的論述之中。

錢湯的起源據稱是來自佛教儀式前的沐浴淨身,寺廟的浴室開始對公共開放,鼓勵「潔淨身心」成為無論是誰都值得追求的事情。關東大地震後,重建的錢湯不再採取簡樸形式,開始走向雄偉氣派、形似寺廟的宮造式建築,一展災後復甦、萬象更新的精神。

在華麗的唐破風門內,挑高的天花板下,錢湯的建築結構使其成為一種脫離了日常生活的展演空間。我翻到下一頁。「若帶著這種視角去看錢湯,你會發現:浴池的背景畫如同舞台背景、浴槽像舞台、而洗浴區則宛如觀眾席。整個錢湯的結構,彷彿就是一座『劇場』。」

從那之後,我的旅行一但行經錢湯,就摻入了一些劇場表演要素。遊牧者在特定時期融入定居群體,聽起來合情合理;外來者融入在地居民,一直都是某種本分。我欣然接受,配合演出,一邊旅行,一邊開始了錢湯試鏡。

沒有劇本,只有即興 是演員,亦是觀眾

錢湯劇場裡,沒有劇本,只有即興;每個人既是觀眾,也是演員;當你斜視別人的裸體時,別人也斜視著你的裸體。每回脫個精光,拿著毛巾走進浴場,東瞧瞧,西被看看:常住的居民似乎蠻清楚自己正在演出什麼劇碼,拎著自己的潤絲精和洗面乳,真是齊全的道具。我本是來試鏡的新演員,氣場拘謹,強裝鎮定,配合著即興演出。

坐下洗頭,估算著押式水龍頭自動停水的秒數,趕緊再度按下。左邊的阿婆咕嚕一聲,矮凳往前滑,人往後跌。我驚嚇轉身,作勢欲扶,讓身體語言停在援助的第一階段,保持適當的肢體距離,水龍頭停水,我嘶啞說出「大丈夫」,再補上「得斯嘎?」

阿婆輕輕淺淺地說出一聲「啊」,然後是氣息更深沉的「啊啊」,我準備要讓屁股離開矮凳前,阿婆側身撐地,緩慢起身。「沒事沒事」,阿婆說話,咕噥了一串帶著抱怨、實質讓旁人放心的句子,我只聽懂了右邊膝蓋好像有點擦到,以及讓我見笑了兩句。

我不知道「沒事就好」應該怎麼說,想要用肢體示意關心,卻只是微微比劃了一下;接不上對手演員的演出,黯然轉身面對我的蓮蓬頭,再次押下開關,沖洗流進眼框的洗髮精。

許多場試鏡下來,背景演員我還算是勝任,靜靜地沖水,泡湯,感覺變乾淨,筋骨舒展,這樣就已然足夠。被搭戲的次數不那麼多,隨著日文進步,似乎也慢慢得以接上對話。

只是每當走進錢湯浴場,我仍然是位前往試鏡的演員,帶著見機行事的行為準則,希望在這個劇場裡不突兀,安分己位,即便並不完全了解自己扮演著哪個角色。

整個錢湯的結構,彷彿就是一座「劇場」(攝影/黃千洵)
整個錢湯的結構,彷彿就是一座「劇場」(攝影/黃千洵)

該要見機行事,讓自己不突兀也不被察覺

夜行巴士在清晨抵達神戶三宮,我下了車,背著十公斤起跳的大背包,緩步走進附近的二宮溫泉——通宵至早晨十點的營業時間,是夜行巴士乘客的福音。

買完入浴券進場,我踮起腳,偷偷把大背包放在置物櫃的頂端,按照程序脫衣,折衣,拿著小毛巾遮著鼠蹊,站上體重機,走進浴場,沖洗頭髮與身體,泡入溫泉。

一邊觀察著與關東錢湯不同的浴池配置,我發現有個年輕女生淺坐在池子邊緣,只泡著自己的小腿。年輕女生的視線很特別,浴場裡,眾人的視線大多閃爍,或上或下,迴避直視他人的身軀,她卻直愣愣地平視著什麼,像是看著遠方。

一位阿婆剛沖完冷水,返回高溫池時,詢問年輕女生感覺如何。「舒服」,她簡短地說,帶著一點口音。我發現她是阿婆的外籍看護。

我起身經過,準備也去淋些冷水降溫,她便看著我的身體進入視線,走出視線。她一直看著遠方。

我想跟她說不可以這樣的,你應該融入場景,理解敘事,配合演出。我們這些外人應該要成為很好的背景演員。應該要見機行事,讓自己不突兀也不被察覺,在榮幸獲得台詞時適當地即興發揮。

我擦乾身體,走出浴場,快速換好衣服,吹完頭髮簡單上妝,做足對抗外頭陰雨的準備。再次踮起腳,拉下大背包時,年輕女生和婆婆從內門走出,聊著些什麼。

她們準備回家,而我準備前往下一個旅行地。今晚的渡輪也有大浴場,還有一場試鏡在等著。

我猜這就是正式演員與臨演之間的差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