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梅岡城裡,人們的花園有時荒蕪、有時花團錦簇,透過這個私人的文明地景,小說家其實是想邀請讀者想像人的境況,想像人性的尊嚴,並且理解到自由與界限有時候是一體的兩面。
美國幅員廣闊,地理與人文景觀各地性格鮮明;東岸的古老城鎮雖然皆面朝大西洋,然而無論是舌尖的口音或空間佈局各處皆有顯著的差異──北方新英格蘭地區步調緊湊,一路南下,隨著氣候和煦升溫,生活節奏也閑散起來。
氣候、地理與人文背景形塑了一座城市的生活型態,影響了當地的步調,地方風情這種幽微的節奏感也許外人難以領略,但紙上神遊經常也會有意外的收穫;許多藝文傑作仰賴地方風情來強化故事氛圍,經常能具體而微地詮釋某個地方的個性,使人身歷其境。
墓園與活人的私宅庭院皆是花園
在諸多早期美國深南(Deep South,註一)小說中,紀實小說《善惡花園》(Midnight in the Garden of Good and Evil)、自傳體小說《梅岡城故事》(To Kill a Mockingbird)特別讓我印象深刻,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故事裡非凡的小鎮風情,而不是情節的曲折。《善惡花園》取材自喬治亞州的古鎮沙凡納(Savannah),《梅崗城故事》描寫阿拉巴馬州的虛構老城(原型為作者哈波‧李的故鄉Monroeville),這兩部超級暢銷書有一些共通的特質:小鎮慵懶、旁白輕巧詼諧、暗夜槍響帶來龐大的死亡陰影,流暢明快的戲劇性與犯罪推理劇情讓兩部小說出版後隨即受片商青睞,登上大銀幕。
《善惡花園》與《梅岡城故事》裡都有大量描寫「花園」的橋段,只不過前者的花園指的其實是墓園,後者的花園則是活人的私宅庭院。無論是墓園還是貨真價實的「花」園,所謂的garden在這兩部小說裡的意義不僅僅只是絢麗布景而已。嚴格說起來,這些花園的風貌決定了故事的核心精神,展現了生動的傳統南方文化地景,勾勒出人際關係的地域性,成功深化議題──城市裡鮮少同時兼顧公共與私人慾望的空間,墓園與庭院是少數剛好落在曖昧地帶的場域,也難怪這些故事裡的花園怪事層出不窮。
自以為是的優位支配者藉恐懼感監控鄰里
《梅岡城故事》尤其是一部巧妙穿梭私史與公眾領域的虛構小說,為此作者相當明確地提供了全景式的小鎮空間布局,閱讀之後,稍微有點空間概念的人或多或少都能拼湊出小鎮的全貌,認識到地方小鎮的權位階級涇渭分明──小鎮中央廣場佇立著象徵公正的法院,緊鄰建築造型浮誇的監獄,白人住宅區位處小鎮核心,黑人教堂與住宅區則分布在開車有點距離的郊外,小鎮的墳場、垃圾場以及經濟貧困的白人家庭同樣位於城郊。
透過一名小女孩的視角,《梅岡城故事》主要描述種族隔離時期美國南方小鎮的生活事件。此書1960年出版,翌年榮獲普立茲獎,改編電影讓飾演小女孩父親(同時也是黑人辯護律師)的明星葛雷哥萊.畢克一舉獲得奧斯卡最佳男主角,這些錦上添花的加冕或許為此書的暢銷帶來強效的加持效果;更重要的是,當時美國仍未消弭種族隔離政策,它的出現無疑是站在50、60年代非裔美人人權運動風頭浪尖,踩在美國內戰史的痛點上。小女孩的敘事看似如此天真,然而它所呈現的問題至為殘忍,相較於慷慨激昂的陳情書,這本書的獻聲,等於是以另一種柔軟的身段將那個年代的棘手議題端上大眾視野,輕聲叩問:人權何在?喪鐘為誰而鳴?
光從格局來看,《梅岡城故事》企圖宏大──在這個貧窮的小鎮裡,一名黑人受到誣陷、進了黑牢、平反無望,但與此同時,這個社區裡面還有許許多多同樣身心受到禁錮、暗不見光的人,包括一名因為年少時犯錯而被家長終生囚禁在家中的關鍵角色「阿布」、一群在社會底層無法翻身的貧窮家庭、衰老殘廢而口不擇言的長照老人。在這個講究正統的小鎮裡,女性時時受到約束,遭家族親友提點行為必須檢點、穿裙才適合當淑女,週日養花蒔草會被視為瀆神……總是有一群自以為是的優位支配者在發號施令、動用道德私刑,透過恐懼來監控人們以維持秩序。
罕見「野草長得很茂盛」的花園
在我看來,《梅岡城故事》的翻拍電影雖然赫赫有名,卻力有未逮,兩個小時的放映篇幅成為緊箍咒,僅能淺顯交代一遍故事的主軸,犧牲掉原著小說中更深廣的細節,顯得蒼白扁平。電影版《梅岡城故事》的枯燥還有另外一個關鍵因素,它是在影城裡搭景拍攝而成,但是小說精練的文字將梅岡城描述成一個鮮活立體的南方小鎮,每一戶人家的庭院裡種植什麼花,什麼樣的人住在鎮上什麼位置,法庭、教堂甚至垃圾場的位置都有清楚交代,這一切與這座小鎮裡的人民命運發展息息相關。比起諸多文學評論反覆咀嚼這個故事裡的「模仿鳥」(Mockingbird)具備什麼象徵意義,我覺得小鎮空間格局更全面地呼應了作者探討議題的用心良苦。
故事情境中,梅岡城的白人住宅區看起來前方留了一小片花圃區,約略以樹籬與人行道做出區隔,呈半開放式,走在路上的過客可以直接看見逗留屋前走廊的住戶,家家戶戶習慣門戶洞開;後院則設有籬笆,住戶在後院從事種菜、曬衣等更私人的事。相較於新英格蘭地區城裡的花園多數含蓄地收攏在建築背面,過客不得而入,南方小鎮半開放式的庭院看似更具有社交性,但實際上大家心照不宣,南方派系之間的地域性同樣堅強,勢不兩立的界線感更像是心理層面的──美國電影裡面不是常常看到屋主拿著一把超大獵槍站在自家門口,「喀喀」兩聲子彈上膛準備狙擊闖進自家宅院的不速之客嗎?梅岡城小女孩鄰居芮德家(怪人阿布被囚禁之處)的家長就曾經按下板機,差點斃了小朋友。
那麼,如此鐵血無情的芮德家的前院長得什麼樣子呢?作者形容:「被雨淋爛了的穆瓦垂在廊簷上,橡樹也擋住了陽光。一座廢棄的崗亭東倒西歪,醉了酒似地守住前院──一個從來不打掃的院子──那兒野草長得很茂盛。」至今,美國住宅區的前院也很少看見「野草長得很茂盛」的花園,因為那是社區的恥辱,連帶拉低房價,要是有哪一戶人家前院的野草長得太瘋狂,鄰居可以報警。這段芮德家花園的敘述,交代了他們已經如何自絕於外,同時又如何已經被核心社群所拋棄,陰暗、雜亂且腐朽。
希望打造出屬於自己的花園的微渺盼望
對於文化地景有興趣的讀者不難發現,在許多傳統的早期美國南方小鎮故事中,「老橡樹」是特別重要的視覺文化象徵,從通俗小說《飄》、民謠《老橡樹上的黃絲帶》,乃至於《善惡花園》、《梅岡城故事》等等,都能看見老橡樹的重要戲份──美國原生種橡樹並不侷限於南方,但是深南地區的古老莊園經常在城內廣植橡樹,橡樹高大、冠蔭寬廣,被視為南方風情的象徵性樹種。梅岡城裡的老橡樹戲份也不少,芮德家前面那一株卻「擋住了陽光」,值得玩味。
梅崗城裡的誣陷控訴者來自艾微家,他們是白人貧戶,永遠的社會底層。作者形容:「每個像梅岡一般大小的城市,都有像艾微家這樣的家庭。經濟波動變更不了他們的地位──繁榮也罷 !蕭條也罷 !姓艾微的這種人家等於是那裡的客人。」這個事實也確切地反映在他們住處的地理位置(位處偏郊而且緊鄰垃圾場)與庭院的狀況,艾微家的籬笆是拾來的垃圾所組成的,但是鎮民驚訝地發現「靠籬笆有一排六只碎瓷盆,栽著鮮紅的天竺葵,照顧得很仔細……人家說這些花是屬於艾微家的閨女梅薏拉的。」生活在這樣一個毫無希望的家庭裡,梅薏拉同樣勇有一些人性的渺小盼望,她亦希望打造出屬於自己的花園,無論如何微渺,從而感覺到活著。
黑人的住宅區距離艾微家不遠,有一條骯髒的小道從公路上岔出去,經過艾微家與垃圾場,最後抵達黑人的住宅區。這條串連弱勢者的小道太窄,路過的人如果來到此區,「要回到公路上去,就得倒車,或是一直開出去再繞回來,大多數人都是在黑人的院子裡倒車。」在小說裡面,我們知道黑人區的教堂格局,也知道住宅整潔溫暖,然而他們是否也有屬於自己的花園?花園裡是否也有花盛開?相關敘述付之闕如。我們唯一知道的是,無論是誰都可以毫無顧忌地輾壓過黑人家的前院,視他們的院子為無物,權充為方便的迴轉區。
試圖勾勒出人人心中「自己的花園」
整體來看,對照人物的命運發展,我們不得不相信作者不厭其煩的花園描述並非偶然,同時也解釋了小說中一位乍看之下不怎麼要緊的鄰居角色「莫蒂小姐」的代表性。莫蒂小姐住在小女孩家斜對面,是一名不拘泥於成規的自由派旁觀者,她熱愛園藝,院子裡種植了各式花卉,尤其鍾愛南方代表性園藝植栽杜鵑花,她也是鎮上唯一不介意孩子們在她的院子裡自由自在玩耍的鄰居(只要孩子們不踩壞她的杜鵑花),誰知道某個下雪的晚上,莫蒂小姐為了替盆花保暖,意外釀成火災,房子和花園都付之一炬,杜鵑都燒焦了。然而,她卻樂觀地表示,反正她想要規劃更大的院子來種杜鵑花,祝融之災算是幫了一把。透過這個事件,我們也許可以解釋:在錯誤的時空裡釋放溫暖有時悲劇性地適得其反,然而即使梅岡城的個人悲劇無法避免,作者對於大環境裡人的處境翻轉持有光明的盼望。
花園反映了人類對於某種美好景觀或生活的想像,在創造一座花園的過程中,人類皆必須經歷「馴化」荒野的過程。時至今日,吳爾芙所謂的「自己的房間」已經變成某種女性主義的口號──相較於隱蔽的房間,花園同樣需要劃清界線、需要整理,同樣反映了擁有者的設想,但是像梅岡城這樣花園外露的地方,它同時也更公開地承受社會壓力與期待,而且免不了偶爾受人指點、攀折毀壞,或者招來不速之客。
我想,透過梅岡城的故事,作者哈波‧李同樣試圖勾勒出人人心中「自己的花園」,並且描述花園在文明生活中的意義。在梅岡城裡,人們的花園有時荒蕪、有時花團錦簇,透過這個私人的文明地景,小說家其實是想邀請讀者想像人的境況,想像人性的尊嚴,並且理解到自由與界限有時候是一體的兩面。
註一:就歷史文化定義上,美國Deep South區域泛指早年仰賴黑奴推動棉花產業經濟致富的傳統南方州,因而別名「棉花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