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有一種狀態是,非要有前方的身影在,才有辦法走下去的呀……這麼脆弱、這麼不安,還是要走,那是一種如何精巧的平衡,在心理危機中找尋安全的縫隙。
有時,我不想只說快樂的事。若有快樂,那是因為辛苦過。
總有幾個艱難時刻會留在記憶裡。
相對於天氣大好出大景的朗朗晴日,那些疲憊強撐、慌茫無助的片段,似乎更值得關注照顧,以慢慢沉澱。好像因為那些痛苦,不知為何總會在未來某個不知名的時刻,轉化為靜默的恍然,而後細磨成,生命中美麗的珍珠。
一、
八月初,才在美國華盛頓州開始健行沒多久,太久沒出國走長距離步道,異地的一切都很陌生。我們遇到不好的天氣,下午三點後空氣愈發寒冷,前方的先生走一走常沒入霧裡,我看著前方,環顧這異鄉的山谷,離我熟悉的一切太遠,我知道即使大霧,美仍無所不在。但對不起,我疲累且冷,重點是,腳步一旦放慢,走在前面的背影就會消失在霧裡,這令人心慌。總覺如果先生不見我就找不到路了,那時刻,真覺得自己漂流到天涯海角。

其實與先生間隔不遠,只是我尚未適應遠行的一切,才這麼害怕自己被留在迷霧谷地。原來有一種狀態是,非要有前方的身影在,才有辦法走下去的呀……這麼脆弱、這麼不安,還是要走,那是一種如何精巧的平衡,在心理危機中找尋安全的縫隙。

二、
某日走得順暢,下午四點,我想著再往前推進一點吧。先生看著地圖說:前面十五分鐘岔路取,可以去一個湖!下到湖邊紥營如何?
他提議得很浪漫,我覆議得很天真。
那座湖,不在PCT(太平洋屋脊)的正路上,需切上一條不明顯的岔路,小到我們錯過它再退回來,才發現枝頭上綁了條路標。
那路……呃,有點陡。
這一路不常看到路標,對習慣台灣登山的我們而言卻很熟悉。我想著:好哦!似乎有挑戰性,那試試看。
兩人就此切上去。殊不知就此開啟一大段艱困的探勘行程……沒那麼好走啊!不僅枝條常擋住背包或彈到後方面的人,上坡之陡媲美部分台灣難纏的中級山,陡上到氣喘吁吁,我不禁大嘆:「不是說『下』到湖邊嗎?!」
上坡結束,腰繞了一大段,隨後開始陡下。
唉,我帶舊傷的膝蓋最怕這種地形,到底要去什麼地方啊……?這段路太多未知,憑藉台灣登山的經驗與直覺,在下到湖畔的路上,我還是走到瀕臨崩潰(PCT根本堪稱高速公路好嗎~), 腳底莫名起了水泡,膝蓋開始疼痛,我很狼狽,只想趕快紥營。
終於到湖邊時,已茫然無神,不管湖邊景致如何,湖竟與我不相干。

三、
而我永遠不會忘記那日。
為了要住難得的山屋,這天決定走30km以上。自早上七點走到下午五點,我便顯露疲態。濕冷的天不時飄著細雨,出身亞熱帶島嶼的我們習慣雨,但華盛頓州只要下雨,就異常冷。我怕冷,加上這天情緒奇怪地不穩定、頭帶扯得頭好麻、右腳小拇指起水泡的疼痛加劇,傍晚我野外如廁,發現生理期報到,先生才恍然大悟:「難怪妳那麼累……」
中年了,戶外活動遇到月亮週期,總是特別虛。但我們還沒走到傳說中的山屋……那一段快到山屋前的路,漫長無盡,異常煎熬,走沒幾步就想休息。先生在前方時不時等待,我不想他等,卻無計可施,受不了時,我會找樹幹坐下,對自己的狀態懊惱有又沮喪。抬頭看天,起霧的森林樹冠層會鼓勵我—-祂們永遠存在,頂天立地。

嘆了一口氣,如果不是森林,我走不下去。
當然最後是走到了,山屋很暖很熱鬧,我拍拍自己的頭,對自己說:「鳳鳳,到了喔。」任由先生忙碌張羅、任由身體頹軟,鬧哄哄的人群成為背景,那些白色的路白色的森林在腦海裡亂轉,好不容易爬上上鋪,卻連鞋也沒力氣脫下,像個廢渣,如此真實。
生理期第二日,野地紥營,夜半冷到睡不好,翻來覆去一夜,清晨起身,驀地想起高雄美濃老家遛狗的黃昏,不知為何竟落淚了……我被自己的眼淚嚇到,只因沒料到會想念這尋常時刻:平凡才是真。真不想走路,想到這天還要套上濕冷的鞋襪繼續,想襪子的冰涼自腳底穿透底心,就覺得人生無望……

四、
是這樣的,旅程不是時刻昂揚精彩,而總有這些艱難時刻提醒著我,快樂和舒暖之所以深刻,是因為苦過。
若不是飢餓,不會懂得食物的美好驚奇,儘管只是一包糖果。
這約莫是我出行的原因—–體驗某些單純的快樂可以有多深刻;領接某些無私的善良可以有多溫暖。
這麼說來,登山或長距離健行,其實是藉由原始動能的形式與世界互動,回歸簡單生活讓人標準降低(比如為一碗泡麵大呼過癮),於此,發生的快樂都會備加珍惜。它令人清楚意識到,一切「正常」不是理所當然的,正常即是美、即是幸運、即是福氣。
只因多麼害怕自己變得麻木,我不要我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中無感,又或在掌聲喧嘩的舞台上迷失自己,因此離家千萬里負重走路,做一個徒步者。這些關鍵時刻的當下辛苦無比,而今想來卻會微笑,它令生命沉澱發酵,不只見證自己可以走多遠,也突顯作一個尋常百姓的有滋有味—–後者,才是我真正的寶藏。
因此學會珍惜所愛,那些我們早已經習慣的存在,一直是我們豐盛的擁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