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返大尖山的日子,有時我什麼也不想, 只凝神數算每一步的吐納,有時則放任心緒浸泡在各種因日常而生的波瀾中。無論悲喜或平靜,都有山可依。儘管山不過是矗立於原地,卻也正是那樣定靜默然的存在,漸漸浸潤了內裡。
花了幾年的時間,我也「完百」了。下山途中,有些好笑地想。 完百,意即完登百岳,是眾多愛山之人渴求的桂冠。論及百岳由來, 不免要講述半世紀前的故事:1970 年代,岳界四大天王林文安、蔡 景璋、邢天正與丁同三,自超過 3000 公尺的 268 座山中,按有山名、 三角點,且具秀、峻、險、奇等特色選出。隨著 Outdoor 風盛行、 商業團蓬勃、裝備推陳出新與離線地圖普及,完登百岳不若過往艱辛,近年更時見越野好手以極限速攀刷新諸多紀錄。
雖說百岳確實爬過半,當前完成的這個「百」,自然並非前述傳統定義的完百,甚可說是戲謔自娛,完成的是同一座山的一百趟,還是座海拔僅 460 公尺的小山──汐止大尖山。
不斷往返一座山的起頭再簡單不過,是為鍛鍊體力。彼時,接觸登山不算久。爬了十來座新手入門的百岳,體能不足的事實亮晃晃地擺在眼前。某趟山行前,領我接觸百岳的 P 說,就爬一百趟吧,大尖山。這是建議,也是作業。要完成,說難並不難,自居所步行約半小時就能抵達山腳,主步道以花崗岩石階鋪設,雨天也不構成阻礙, 無運動習慣者均速不到一小時亦能上山頭;說簡單又沒那麼簡單, 畢竟惰性永遠有待克服。
就這樣,大尖山成為我造訪次數最多,也最熟悉的一座山。1145 階的石梯確實具鍛鍊心肺與腳力的作用,但我獲得的遠不止這些,反覆抬起腳掌踏足一個又一個石階的過程裡,領略到山是活生生的。

即使在平日,足夠安靜且日光薄薄的清晨,坐在山頂的大石上待一會兒,棲居附近的台灣藍鵲家族成員,有時就願意降落在兩臂外的枝頭,與你共享三個呼吸。遠處傳來「篤篤篤─篤──」的回聲,是五色鳥藏匿樹冠的提示,一旦在春夏之交聽見「叩叩」聲近在咫尺,務必抬頭張望鄰近枝幹,說不定能找著樹洞的座標,過些時日將有稚嫩幼鳥的小腦袋探出。另一種以鳴聲為特徵的鳥,是繡眼畫眉。牠們總是成群結隊,唧唧啾啾,活潑喧鬧,像團淺褐色的雲在樹梢流動,悉數停駐同一棵樹上覓食時,蹦跳閃現的身影常讓我有種錯覺,彷彿在白日裡見到燈泡閃爍依舊的聖誕樹似的。
觀看鳥類飛行,經常帶給我極大的滿足感,迅捷的飛翔足以帶動脈搏,靈巧的振翅能鬆弛神經,而鷹的盤旋象徵自由。晴朗的上午,無論是在步道面朝山頂,或自山頂向天際仰望,不難見到大冠鷲御 風而行,沉穩、平緩,伴隨忽悠鳴聲,一圈一圈盤旋爬升,而後在空中畫出廣闊的弧線。張弛有度的背後,源於猛禽混然天成、強大堅定的力量,是野性的代表。
屢見人為痕跡的郊山,依舊擁有抖擻野性。一路爬升至山頂,背向與三角點相依的涼亭,是通往四分尾山的路徑。有時,在林子裡瞧見明顯被折斷落地的嫩枝葉,便知是台灣獼猴留下的蹤跡。偶爾, 牠們會大咧咧現身。大尖山的獼猴不若常因人猴衝突躍上新聞版面的柴山之猴,仍多具有見著形體巨過數倍的生物便迴避的本能,當猴群出現,只消略微轉開視線,維持原有步伐,即無須多慮。

目睹過姿容的生物裡,條紋松鼠是謎團。某個霧濛濛近乎無人的冬日,登頂後我踢著柏油路途經天道清修院的大門,一個拐彎,感覺 左下邊坡的筆筒樹冠中央似有動靜,停步眺望,乍見一隻條紋松鼠端坐其上,前爪緊抱著不知是果實還是植物嫩芽,忙碌埋頭吃個不停。
我低低的驚呼與數年前初次在阿里山目睹輕快拂過公路旁枝頭的條紋松鼠如出一轍,然而阿里山海拔逾兩千,此處可搆不著四百公尺,條紋松鼠怎會出現在這樣的淺山?我喃喃自語,但那巴掌身形、毫 不蓬鬆的細長尾巴,和身側再明顯不過的黑褐縱紋,確實是條紋松鼠無誤。
不禁向前踏步舉起手機,過大動靜喚醒暫被美味掩蓋的機敏,小小的頭顱準確轉至我的方向,隨即竄下樹幹消失無蹤,只留下一張對焦模糊、勘可辨識的影像,與至今鮮明的驚嘆號。而在那之後,我 不曾再見到牠或牠們的出現。
更為隱匿的,僅能從泥壤見證其存在──看似被凌亂翻鋤的地面,是山豬拱土覓食而留,儘管見時有些訝異,思及周遭山勢環繞,顯然合理。坡底直徑略大於掌的渾圓黑洞,由穿山甲所鑽,細觀洞穴下緣,飽含水分呈現土黃的壤堆代表此洞頗為新鮮,倘若土色暗沉乃至生苔則為陳舊;有研究顯示這些洞穴至深可達三米,蛇或鼠類也會運用這些洞穴,於是縱使好奇,我也從不湊近朝內探看,僅在腦中興致盎然地勾勒一幅必然失真的地底同樂會畫面。

在山裡 於我小堇菜即是春的代號
講述了幾種鳥與獸,我也想說一說看似默然許多,卻絕非靜態的植物。
在令人頭疼的堇菜迷魂陣裡,我能一眼認出小堇菜。山裡的春天是瞬間發生,對我而言,小堇菜即是春的代號。儘管在此處更為旺盛的族群,有著人們更為熟悉的,以明亮鮮黃點綴綠意的黃鵪菜、形 如耳挖的印度黃岑、花序似魚眼珠的茯苓菜、花體近乎飛鳥的佛氏通泉草、在草地上撐起無數白蕾絲小傘的水芹菜,以及最受蝶類眷顧的大花咸豐草、紫花酢醬草……我卻獨鍾以纖細花莖撐托,在微風中翻飛如蝶,色澤濃紫的小堇菜。
步道邊坡偶有較大的磚石縫隙,小堇菜便在此生成聚落,猶如園丁精心栽植的花圃。經過這些迷你花圃,我不時蹲下身發呆欣賞,想知道若是用蟲蟻的視角,這會是多麼瑰麗的紫霧森林?直到感受到前後方遊人腳步的震動,才趕緊起身前行。我不清楚往返於道徑上的人們,是否也為沿途的綻放欣喜,唯一確定的是,胸腔脹鼓鼓的,期待著當夏日來臨,小堇菜將生出垂直向上、三角風車般的蒴果,幾周後蒴果成熟,裂開的三只小舟裡便承滿棕色的球狀種子,等待著被彈射而出,形成新的生命。


山也告訴了我,生命之頑強
然而我鍾愛的小花園卻在一次除草過程中近乎毀滅殆盡。沁涼的早晨,甫踏上天秀宮登山口的石階就因刺鼻氣味心驚,見兩側的植被枯黃,不知被何人噴灑大量除草劑,而磚石縫間茂盛的小草花與青苔被刨刮得過分潔淨。向來困惑,從公園草坪到郊山步道,公家或 私人養護單位過於勤快堅定地除草,彷彿掌控了草葉的高度,便是積極有為的證明。曾興致勃勃在深秋花季前往新店獅仔頭山尋覓新店當藥,沿途卻赫見甫經除草的痕跡,倘若一個物種的命名地再也不見該物種,將是何等寂寞的事。未想大尖山的小堇菜遭逢相似處境,這一年的春季才剛開始,我便失去了春景。
可山也告訴了我,生命之頑強。風吹來,雪白銀亮、蓬鬆如絮的酸藤種子輕盈降落,空氣裡隱隱有森氏紅淡比奶白小花散發的芬芳尾韻,春的氣息仍在。半個月後再來,惑人心魂的綠色螺旋與斑斕小花已然重新佔領道端,贏得勝利。 絕大多數於大尖山晃蕩,是獨自一人。比起遠山,郊山之可親亦在於不受日落的來臨及同伴的有無。事實上,大尖山熱鬧得很,鄰近居民視之為運動場,有老先生早晚各一趟,假日則常見登山社團及野跑者;還有一群以車代步,極懂享受綠意之人──夫妻或三五好 友,帶著露營椅、摺疊桌、炊具、美食,不爬那常讓初次前來的遊客唉聲嘆氣的漫漫天梯,直接駛抵天道清修院旁素食餐廳鄰近的道 端停車格,享受清風綠蔭與山壁湧泉的淙淙涼意。
四季,晴日,雨天,陰霧,往返大尖山的日子,有時我什麼也不想, 只凝神數算每一步的吐納,有時則放任心緒浸泡在各種因日常而生的波瀾中。無論悲喜或平靜,都有山可依。儘管山不過是矗立於原地,卻也正是那樣定靜默然的存在,漸漸浸潤了內裡。

有一座山就在那裡,映現生滅流轉
我開始覺得,或許每個人的生活裡,都該有一座隨興即可至的小山。
當累計的數字達到九字頭,經常一起走訪山林的夥伴們相約要伴我 走那趟指標性的數字。春末夏初的山頭濕滑霧濛,暫且放下從另側 古道上山的計畫,照例踏數那再熟悉不過的石階。將抵山頂之際,走在最前端的 P 將我攔下,其他夥伴嬉笑著棄我先行,慢了過多拍的腦袋終於悟了過來,慌然想著,是慶祝儀式?莫非有布條?小小山頭拉布條豈不浮誇?幾分鐘後被放行,拐彎處,果然瞧見有三兩陌生山友停步張望,想弄清楚發生何事。臉皮單薄如我,瞬時轉身 想遁逃下山,惟暗自慶幸本日氣候不佳,若是朗朗晴天,三兩陌生山友的目光,可要乘上五、六倍不止。
但如何能置夥伴的好意不顧呢?深吸口氣,依然轉身,迎上涼亭裡 拉開手縫布條及字卡的夥伴,在恭喜聲中傻笑,感受心頭與運動過後的身體一樣,暖烘烘的。一座山自有其美好,可一座山留存於海馬迴的獨特,必然也包含了某個當下,同在此山中的人吧。
完成了一座山的一百趟,看似擁有一只勳章之際,我明瞭數字的意義其實並不那麼緊要;而是有一座山就在那裡,映現生滅流轉,牽引我觀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