桶後之所以有「臺灣亞馬遜」之稱,足以讓人想像一定有片深邃與豐饒的森林。森林不僅供養珍花異卉、蟲鳴鳥獸,也蘊藏哲學、詩與畫家的蒼穹﹔森林也是最眾生平等的地方,萬物各顯其象,各得其所。森林不只是風景,也是人類特定處境的闡釋。
山裡總是繁忙的,近年來登山客忙於為健康而穿梭其中,古早時代則是千百雙腳走出了人力運送物資、互通有無的古道交通網。
這次我們要縱走的這條桶後古道,是和哈盆和福巴同是烏來三大古道中最親人的,是泰雅族打獵和遷徙走出的山徑,是日據時期因伐木、造林和控制原住民之需加以開闢,一度還設有台車運送木材和物資。
桶後步道本要從宜蘭小礁溪走到烏來孝義部落,領隊貼心安排兩端接駁,我們就純縱走長7公里的桶後越嶺古道,省走了13公里的桶后林道。
臺版的奧入瀨溪、臺灣的上高地、臺灣的亞馬遜
其實老早就想一探「不至桶後,不知台北溪流之美」的名聲到底有幾分真實,但自2015年蘇迪勒颱風引發烏來大淹水,山區坍方崩塌大半,桶後真的就是被罩在桶子裡,無顏見江山父老似的,直到2020年10月林務局才將桶後越嶺古道修復﹔另因桶後步道包含桶後溪和阿玉溪等主要南勢溪的支流,是新店溪青潭自來水水質水量保護區,更是翡翠水庫的集水區、台北水源特定區計畫範圍,為維護生態環境而管控進山人數。我們經幾個月的籌畫和申請才得以一晤「臺版的奧入瀨溪、臺灣的上高地、臺灣的亞馬遜」真面目,終能體會「大自然贈送的美好禮物」的珍貴。

東北角直接面對東北季風,屬愛哭的山區,雙腳慢行在穿越雪山山脈的這條北宜古道,數次與桶後溪潔淨的水相遇,下切溪谷,踏在青苔的跳石,清晰可見水中的螢火蟲—–苦花魚鑽游石礫中。忽聞驚叫,又有人踩滑青石,滑入水裡,反正雨水也早就溼透衣褲。雖古道僅有七公里,海拔也僅在四百五十公尺到七百三十公尺之間,但因幾日陰雨,山徑泥濘不堪,處處積潦或深或淺,偶爾也得涉一段水路,有些路段雜草蔽徑,得舉雙手撥開沒頭的芒草和雜木,滑倒者不在少數。午餐就選一處青溪淺灘邊,穿著雨衣,和著雨水吃粽子。大夥兒卻不以為苦,忙著捕捉「嵐煙散,雲樹合」的葳蕤蒼鬱。

小礁溪山和烘爐地山間的鞍部沒什麼遮蔭,山坡的秋韻,全屬欣欣向榮的芒花的傑作,嫩的是淡紅棕色,隨著成熟越來越洗白,飛絮也明顯地長了翅膀隨著東北季風輕颺,再去尋找一片山坡植下蒼茫。這段路眼裡全是芒花,原始的場景,彷如北宋畫家郭熙《山水訓》中「秋山明淨而如故,冬山慘澹而如睡」的畫境。
桶後之所以有「臺灣亞馬遜」之稱,足以讓人想像一定有片深邃與豐饒的森林。森林不僅供養珍花異卉、蟲鳴鳥獸,也蘊藏哲學、詩與畫家的蒼穹﹔森林也是最眾生平等的地方,萬物各顯其象,各得其所。森林不只是風景,也是人類特定處境的闡釋。

森林在童話中象徵自我探索和成長的蛻變
華茲華斯在《反其道》寫到:「到林間來聽吧,我敢斷言,這歌聲飽含智慧。」蘊含大自然節奏的天籟,讓多少文人靈思泉湧,走進森林的經驗各自演繹。莎士比亞《仲夏夜之夢》中森林被描繪曼妙出塵的色彩,是夢幻的國度、精靈的天堂。樹林為浪漫主義時期的詩人所鍾︰「森林用熟識的目光將我注視。」川端康成散文中的青澀、美麗、純淨的森林中,隱約蘊含難以說出口的神祕和不安。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則存留某個時代人類和森林初始的接觸。
森林在童話中象徵自我探索和成長的蛻變,童話中的小孩離開家後幾乎都是先進入森林,《白雪公主》、《森林中的三個小矮人》、《森林中的聖約瑟》、《糖果屋》等,等在這些孩子前面的森林,充滿了驚險、犯難和闖關。森林和童話都是以一種簡要單純的方式,靠近人類終極的真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命樹
對我而言,森林象徵寧靜和恬淡無爭,原野特性體現人類生存最本真的狀態。山友們在樹林裡活脫像個大孩子,遇清澈的溪水興高采烈撥弄幾下,驚呼:「好冰喔!」看見紫嘯鶇倏地飛過:「哇!紫得發黑的爵士!」
我一路走在桶後古道上,懷疑會不會像賈秘一樣在古洛陽城綠野中,看見松柳槐桑棗七種樹木的化身為人━━自歌自舞。有時也會想像自己正走在夸父追日棄其杖化為的鄧林,或者是蚩尤棄其桎梏而成的楓林……
森林裡的最大住戶是樹,一棵樹呼朋引伴另一棵樹,俯是荒草隨興曲,仰則綠蔭蔽天的傘,無不自由發展。 我們既然嗜愛登山、走步道,自然對山林更會產生濃厚的情感才是。早在兩千多年前的《呂氏春秋》已詳記當時育林護林的概念:「正月禁止伐木、無覆巢、無殺孩虫胎天飛鳥,無麛無卵;二月無焚山林……」面對被我們濫砍亂伐的森林,可曾有絲毫的汗顏和省思?

牛軛地形,桶後溪180度回眸而去,我也漸漸要和這片密茂的森林道別了。砌石駁坎以生態工法造的步道、木棧橋、高繞路段從鐵梯開始,看到攔沙壩和石板橋就表示終點快到了。走出森林,宛如從夢幻走到現實,從野性走到文明,從鄉野走進城市,森林還真的是種精神和意識的過度空間。
《桃花源記》就是最佳的證明。山雨早已歇止,「素暉射流瀨,翠色綿森林」,斜陽光芒帶著真實的寧靜,熨溫了從風雨織的網走出的我,滿身泥溼與汗水的我,忘了菹澤路濘、山沓水匝、虎頭蜂和螞蝗隨侍在旁的驚憂。想到大江健三郎的祖母曾跟他講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命樹,如果有幸可以在森林中找到自己的生命樹並走到樹下,就會遇見將來的自己。」我不知道我是否已在桶後古道上遇見我的生命樹?但我很清楚,每次遇見森林,彷彿就是再次地和自己直面對視,聽見自己的心跳,明白自己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