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陳牖心)
(攝影/陳牖心)

風、火、臘肉與戀人

等待風起,將一塊塊已經漬入味的醃肉掛在屋檐下,便該是預備柴薪與燻料的時候了。我沿著山路散步採集,並分類各個焚燒階段所需的柴薪:引火的細枝、把火燒得快又大的乾竹子、可以維持火力的樹幹。預備工作的最後一步:準備燻料,取乾燥龍眼、生鮮甘蔗劈成段。

假期結束,「假日戀人」蘇又要回到城市上班,直赴公司。離別的感覺並不好受,特別是在冬季。蘇期待可以辭掉城市工作,但對於搬遷過來鄉居仍遲疑。我的煩惱卻不亞於她。她對於這棟野性十足的石頭屋頗有微詞,幾度說服我另覓住處,又或提議他遷城市的郊區。這並非我意願,現狀膠著,關係時而不輕鬆。當一個安於城市,與一個安於農村的人相戀,升起的愛火,漸漸地也會將愛燒毀,燒出恨來,恨世事不能兩全。親密關係簡直是承擔自己所做出的引火自焚。

母親說過酸風適合漬肉

風起的日子,火勢益發熱烈,而平原的東北季風總是持久。每當風起,耳邊除了咻咻不已的風聲,也響起母親說過酸風適合漬肉。酸風,是台灣東北季風的另一個稱呼,吹得教人寒冷刺骨而有酸楚之感。酸風吹起的蘭陽平原,終止了那陰雨連綿、斷斷續續的潮濕,反倒不是壞事。酸風凜冽颯爽,教人清明了起來。

在我居住的農村,鄰舍婦人們所製造的臘肉是利用大鐵桶自製燻爐,以柴火燻燒。老家的母親則是就著瓦斯爐燻幾只臘肉,鍋上鋪幾張白紙,放上燻料如白米、阿薩姆紅茶葉、砂糖等,架幾支筷子,把漬過幾天五辛香料和鹽巴的臘肉給放上去,小火乾烘。我實在佩服她善於變通的本事。

酸風一起,召喚出眷戀的風味。我打算以黃土灶來燻燒臘肉。我在這黃土灶燒柴煮出洗澡水;熬煮植物染液來染布製衣;蒸米煮豆製作節氣的發酵食米醬、豆醬。但我從來不曾在灶上燻燒,憑藉著往昔曾經和農村友人燻燒臘肉的經驗,我構思出在灶上堆疊紅磚,創造讓燻煙流通的空間。從建材行買回紅磚塊,圍繞著灶口,將紅磚塊層層疊上。又在屋前鋸幾支竹子,竹子兩端穿過磚塊與磚塊間的縫隙固定,做為吊掛臘肉的支架。

緊接著是買肉。童年的買肉記,封存在回憶百寶盒裡,年幼的我跟著母親在菜市場兜轉,停駐在她熟悉的肉攤前。屠夫著白色吊嘎,袒露出來的肌膚紅通通,若不是那耀眼的白上衣,他幾乎和肉攤陳列的豬肉融為一體。木檯子上吊掛著沉甸甸的豬肝、豬心;平鋪在檯面上的三層肉,帶著一層光潔平整的豬皮。買到的肉在屠夫俐落的手中切割、秤重、裝袋,感覺有一股溫熱從手中的塑膠提袋傳來,可能是豬肉的溫度、屠夫的體溫,或許晴朗日子讓周遭一切都有被炙過的痕跡。

每當風起,耳邊除了咻咻不已的風聲,也響起母親說過酸風適合漬肉(攝影/陳牖心)
每當風起,耳邊除了咻咻不已的風聲,也響起母親說過酸風適合漬肉(攝影/陳牖心)

燻窯完成時,又是假日戀人來訪的日子

離家後的日子,我很久沒在市場的肉攤買過肉。從超市所買來的豬肉乾淨整潔地安放在保麗龍盒裡,冰涼的觸感讓我以為它比溫體豬肉還更加保鮮。某次適逢端午節前夕,在食堂工作的我幫負責包粽的主廚跑腿買肉,到她指定老街上的肉舖買肉。老街的肉舖生意興隆,碰上端午這盛大節日,家家戶戶都要買肉,近午的肉攤早早就售罄打烊。我不死心,走進肉舖。打烊的肉店,燈都熄了,亮晃晃的陽光穿過門戶,將地上躺著的那頭豬照亮,粉嫩色澤的肉身。我像闖進了誰的房間,入睡的誰躺在這,一身裸體安詳入眠。

偶一為之觸目豬身,竟怵目,我因差點踩到這頭豬而嚇了一跳。到了臘月,我沒有再踏進老街的肉舖買肉,仍然從超市選購了一些冷藏五花肉,開始醃漬。把炒香的鹽巴、黑胡椒、蒜頭、八角、馬告佐以高粱酒,都給豬肉搓揉浸淫香料氣息後,常溫存放數日。

等待風起,將一塊塊已經漬入味的醃肉掛在屋檐下,便該是預備柴薪與燻料的時候了。我沿著山路散步採集,並分類各個焚燒階段所需的柴薪:引火的細枝、把火燒得快又大的乾竹子、可以維持火力的樹幹。預備工作的最後一步:準備燻料,取乾燥龍眼、生鮮甘蔗劈成段。

大勢已定,燻窯的最下層即黃土灶本身添加柴火的位置;在火舌竄燒的上方鋪設烤網,平鋪甘蔗與龍眼;以紅磚創造出的高度空間,吊掛豬肉;最上方蓋上一只大鍋蓋。饒富村野趣味的燻窯於焉完成時,又是假日戀人來訪的日子。

這樣的假日情緣已經維繫週年,時間點剛好陷入進退兩難—若不再繼續維繫遠距離戀情,哪一方願意靠近另一方移動。偏偏兩人都護擁自己的一方,誰也不肯前進或退讓。膠著在此,並且總是燃起熊熊烈火爭執。

戀人像是一道酸風,吹得凜冽又清明

而我開始在燻窯引火。烈焰是每一個引火者追逐的目標,當第一道烈焰燃起,心中洋溢大膽與滿足。操持烹調的柴火,並不同於篝火,它不能是持續不斷的烈焰,待其轉化為熱,燒紅了的柴引燃另一支柴,熱傳遞過去,直到整個爐火是熾熱的,均勻的燃燒方能烹調食物。法國思想家加斯東.巴舍拉在《火的精神分析》寫道:「火和熱,火是超生命的,火是內在的、普遍的,它活在我們的心中,活在天空中。它從物質的深處升起,像愛情一樣自我奉獻。它又回到物質中潛藏起來,像埋藏著的憎恨與復仇心。」

蘇說我一旦被激怒就復仇她。沒有一個相戀過的人曾這麼說我,難不成那些戀情沒有把我徹頭徹尾的燃燒過?蘇像是一道酸風,吹得凜冽又清明,我這火非但沒有熄滅,反而大火燒不盡。劈柴的她、顧火的我,有時兩人工作對調,在黃土灶前助燃彼此。

「你這輩子到底該做什麼事?」她問。

「如果我沒阻止你,你今年一定又要種稻!」

我從不曾懷疑過這是我要的生活,卻在她面前百口莫辯,心一急就愈激發出內在的黑暗面。

「我看你根本沒辦法過這種生活,還想辭職務農,抾捔[1]!」

蘇聽不懂「抾捔」,但一聽我口氣就知道我數落她得極嚴重,氣急敗壞地連珠砲似的罵回來,說我復仇心強大。我震驚,當頭棒喝,才意會過來這一年來,每每我被她激怒就不自覺地用台語罵她,而那些話都是我母親曾經罵過我的,曾經讓我聽了就討厭。我的台語並不溜,遷來平原的頭幾年還常有機會跟務農人說台語,也學台語、練台語。中間搬家數次後,雖然還是務農,但已遠離往昔的務農人,說台語的場合實在不多。蘇自豪她的日常台語對話比我更流暢,但我罵人的台語,她卻從未聽聞。我真不知道母親把這些台語種在我舌頭下,時間到了,它自然開花,卻是遭人嫌棄的花。

希冀玩火卻不被火燒著的本領

豬肉的油花在溫熱中滴落了油脂,燻窯的火舌兇猛地舔舐甘蔗皮,加速果皮著火,火焰張揚,幾乎就要搆上豬肉,我急忙將火煙滅。

巴舍拉說勒克山谷有一個傳說:一個青年男子和一個少婦一起從火上跳過,這位少婦沒有被火燒著,甚至也沒有被煙燻著,人們認為這位少婦她是不會當母親的,因為火沒有碰到她,沒有使她懷孕。她有玩火卻不被火燒著的本領。因此男子最終沒有選擇和她成婚。

或許作為一個意識抬頭的現代女性,會希冀玩火卻不被火燒著的本領。

電影《燃燒女子的畫像》中,女畫師瑪麗安來到海島上,受命為伯爵夫人的千金艾洛伊絲畫作畫,她將替代死去的姊姊出嫁,而這是一幅要送給未婚夫定親的肖像畫。艾洛伊絲拒絕出嫁,別無他法,只能拒絕被畫。瑪麗安與艾洛伊絲互動中觀察她的一顰一笑,在夜裡憑記憶作畫。伯爵夫人離開海島外出時,城堡只剩下畫師、千金,與女僕。沒有大人的屋裡,她們三人發展出情同姐妹、手帕交的情誼。一個夜晚,她們一同參加地方的篝火聚會,這是個專屬女子的神祕聚會,歌唱、跳舞、行巫、作樂。艾洛伊絲隔著火,眺望火那方的瑪麗安,在火光中,她陶醉了,亦步亦趨地走向火,不料裙襬著火。

是夜,女僕喝下在篝火聚會上買到的墮胎藥草,腹痛難耐,躺在爐火前的地板上,弓起雙腿,排出體內不被留住的胚胎,瑪麗安與艾洛伊絲為她清理身體。是夜更深,千金與畫師之間生出更加黏稠的情感,像是小火煨著的情愫,最後以大火滾燙,加速愛情的濃稠。艾洛伊絲知道瑪麗安真實的身份,她知道自己被畫。她看了看已然完成的畫,卻說不滿意,她願意在她面前被畫、被凝視,也深深凝視她。

電影行至此時,我總覺得艾洛伊絲並不畏懼出嫁,也不畏懼命運。她內心的一把火等待烈焰,在該燃燒的時刻就熊熊燃起。燒進愛,燒盡恨,

完成肖像畫的瑪麗安,難分難捨,搭著小舟離開海島。多年後,一個肖像畫展覽上,瑪麗安在一幅肖像畫裡看見艾洛伊絲,身旁站著一位孩子,而腿上懷抱著的是一位更小的娃兒。她終於還是出嫁了。她擁有甘於被火燒著的本領。

方才的火勢過於猛烈,一塊豬肉的一角還是被果皮上竄起來的火勢給燒著了,氣味生猛。煙滅後的爐灶,我得再次起火,所幸爐內溫度足夠,火苗很快就萌發。火勢穩定下來了,柴火將熱傳給下一支柴,此時燃起均勻的火候,我也終於可以在灶前放鬆下來了。靜靜的顧火,回想剛剛的口角。

熱是一種財富,一種占有

我這輩子到底該做什麼。我的確沒有志願種一輩子的水稻,取得農夫資格也非我所能,農保再怎樣吸引人也不是我的目標。豆腐乳、醬油、臘肉、菜脯…這些也都是生活的情趣,怎樣也不會是我要發展的家庭企業。那麼,貫穿一輩子的信念,會是什麼?又或者,真的需要知道那是什麼嗎?我沒有踏出自己生活圈的想望,蘇也沒有雙腳踩進農村生活的氣魄。僵持在關係的拉力中,反而得要探問最初的課題,像守護一盞燭光,手緊緊地護著燭火,卻又不能封住它的氧氣。

黃土灶的灶身此時已經溫熱了起來,把手掌貼附在灶上,在冬日裡格外暖和,而蘇老早就躲回房舍內取暖。寂靜中,聞得柴薪被火燒開時的嗶啵聲響,還有遠處殘弱的鳥啼嗶—咿—嗶—咿—,像極了幼貓仔呼喚聲。

時間過去,從燻窯裡漸漸地飄散出香氣(攝影/陳牖心)
時間過去,從燻窯裡漸漸地飄散出香氣(攝影/陳牖心)

時間過去,從燻窯裡漸漸地飄散出香氣,豬肉已經燻出赭紅帶著金黃的色澤,油光閃爍,估計再多少時間就完成燻製了,我吩咐蘇在廚房煮飯,一改素日食用的糙米飯,煮了一鍋白米飯。

待這幾支紅通通的柴都燃盡,這日的窯事便終了。打開鍋蓋,每一串豬肉散發出金褐色的光芒,從綠竹竿上取下一串串的豬肉,忙不迭地把一角燒焦的那塊豬肉權充試吃品,切成薄片後,在鍋裡先下蒜白與臘肉炒熟,最後加入蒜綠快炒錦上添花。蘇端著一碗白飯佐蒜苗臘肉,坐在尚散發著熱氣的黃土灶前,靜靜地吃飯。

「熱是一種財富,一種占有。應當把這種熱珍藏起來,只把它贈給值得溝通,能相互交融的意中人。」酒足飯飽後,氣也沒處存放了,不再生氣。那一夜我擁著蘇,感受彼此體溫的熱度,來自臘肉的、黃土灶的溫熱也在我們的體內。翌日依舊得早起,假日戀人仍要搭車返回城市、打回原形。

在她上車後,我傳了訊息:我領悟一個簡單的道理,你什麼都不缺,就需要愛、想要愛。我沒擁有什麼,最多的就是愛。我只要給你愛,你就會付出所擁有,也愛我。這是我一直擁有的東西啊。

我把臘肉凍在冷凍櫃,慢慢地吃它。我知道我不會再做臘肉,它不是我最想做的事,但它是珍貴的回憶之一,讓我覺察母親種在我舌頭下的滋味、期待、苛責…我方知自己有能力用愛去轉化。

[1] 抾捔 khioh-ka̍k 形容一個人不成器、沒有用、沒出息。

我知道我不會再做臘肉,它不是我最想做的事,但它是珍貴的回憶之一(攝影/陳牖心)
我知道我不會再做臘肉,它不是我最想做的事,但它是珍貴的回憶之一(攝影/陳牖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