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神的花園}專欄
〈聖誕節的回憶〉描述的就是諸般讓他們感到有所歸屬的零星小事,包括兩人一狗結伴跋涉到神祕的深林尋覓聖誕樹的插曲;跋涉的過程中,不染塵埃的自然風光,輕快活潑的色澤、氣味與光影,往後柯波帝作品裡再也沒有出現過……
歐美影業至今仍孜孜不倦趕在耶誕夜前推出聖誕主題電影,一如港台兩地盛行推出「賀歲鉅片」的傳統。與賀歲鉅片明星助陣喜洋洋的套路不太一樣,聖誕主題電影即便偶爾也喜歡惡搞逗觀眾開心,終極目標一般來說都環繞著家庭的溫馨以及奉獻的美德。
聖誕應景作品多如過江之鯽,在聖誕節已經演化成通俗文化的時代,誰都能指出一些讓自己印象深刻的聖誕節故事。在我私心偏愛的清單中,美國作家楚門.柯波帝(Truman Capote)的〈聖誕節的回憶(A Christmas Memory)〉尤其讓人低迴不已,即使它的篇幅如此短小,縱然讀過無數回,被觸動的感受從未曾遞減──這則故事裡溫暖光潔的純真如此使人動容,然而閱讀時,一言難盡的憂傷同時也會深深包覆著我。

〈聖誕節的回憶〉被村上視為柯波帝散文巔峰
一般大眾也許知道楚門.柯波帝是電影《第凡內早餐》的原著作者,但是奠定他文壇地位的代表作是報導美國滅門血案的暢銷經典小說《冷血》,至於惹人憐愛的〈聖誕節的回憶〉則榮登讀者最喜歡的柯波帝短篇故事,〈聖誕節的回憶〉也是柯波帝自己最喜歡公開朗讀的故事。
許多年前,台灣遠流出版社出版過一本《聖誕節的回憶》,收錄了深刻影響柯波帝一生的童年往事〈聖誕節的回憶〉、〈特別的聖誕節〉(One Christmas),以及〈感恩節的訪客〉(The Thanksgiving Visitor)。村上春樹是這本合集的日文版譯者,他為這本譯書寫的簡介中,直言〈聖誕節的回憶〉是柯波帝「純真故事」的代表作,甚至可以將之視為柯波帝散文寫作的巔峰。
《聖誕節的回憶》三篇故事皆以兒童的第一人稱口吻寫就,主角是童年柯波帝、六十歲遠房老表姊蘇可,還有他們的小狗昆妮──蘇可總是稱呼柯波帝「小老弟」(Buddy,有時音譯成「巴弟」),用以紀念她兒時最要好而早逝的朋友。
這三篇紀實故事發生在楚門.柯波帝大約六、七歲寄居於阿拉巴馬州遠親家的時候,可以說總結了柯波帝終其一生短暫而難得溫馨時刻──柯波帝出生不久便形同被父母拋棄,不時寄人籬下,父親鮮少探視,母親帶著他四處為家,甚至為了約會將他反鎖在旅館房間,小孩哭倒昏厥於門前,儘管與蘇可的相處為他帶來難得的親情慰藉,但幾年後母親再嫁把他帶到紐約,以「鍛鍊男子氣概」之名寄宿軍校,同時經常將自己對人生的失望挫敗歸咎於這個不受她祝福的孩子,柯波帝成年後母親自殺離世。冷漠但控制慾強烈的母親、熱情但長期缺席的父親總是對柯波帝若即若離,而他真正深愛的家人蘇可卻緣分短淺,反覆被遺棄的陰影深刻影響了柯波帝,終其一生都被依附關係失敗帶來的創傷所糾纏。
風暴裡的一盆爐火
如果令人憂傷痛苦的成長背景是一場永無止盡的暴風雪,那麼,那些年蘇可帶給他的就是風暴裡的一盆爐火,無比的光輝與人性的溫暖讓柯波帝終生不停回望。〈聖誕節的回憶〉裡,他與蘇可為聖誕節盛大準備,一起攢錢買食材,一起做超多的水果蛋糕分送給這一年來照顧他們的人(包括羅斯福總統、巴士司機,以及一年只來小鎮兩次的磨刀師傅),並且一起跋涉到一處只有蘇可知道的神祕深林,尋找一棵理想的耶誕樹。
害羞的蘇可性格單純善良像個孩子,因為兒時患病,嬌小且駝背,因為與世隔絕而不善與人交際。她、小柯波帝還有小狗昆妮都是貧窮、邊緣、孤立的弱者,難以對抗讓他們哭泣的外在世界,於是建立起自己的聯盟,聯合起來在這無情的世界裡撿拾足以讓自己快樂的碎片。〈聖誕節的回憶〉描述的就是諸般讓他們感到有所歸屬的零星小事,包括兩人一狗結伴跋涉到神祕的深林尋覓聖誕樹的插曲;跋涉的過程中,不染塵埃的自然風光,輕快活潑的色澤、氣味與光影,往後柯波帝作品裡再也沒有出現過:
清晨,鋪了霜的草地晶晶亮亮;太陽,圓得像橘子,橘得像夏季的月亮,在地平線上保持平衡的姿勢,照耀著冬日銀色樹林。一隻野火雞啼了幾聲。一隻亂跑的小豬在樹叢裡咕嚕咕嚕叫。……又走了一公里半的路:有很多沾上衣服的鬼針刺,芒刺和荊棘;腐爛的松針夾雜著俗麗的菇菌和被褪下的羽毛。這裡,那裡,一道影子,一聲振翅,狂喜的尖叫聲提醒我們並非所有的鳥都飛往南方去了。……
「我們快到了,你聞到了嗎,巴弟?」她說,彷彿我們正接近一片海洋。
的確,從某個角度來說,這裡很像一片海洋。調入好幾畝聖誕樹的香氣,全是葉子尖尖的冬青樹。紅紅的莓子像鈴鐺一樣光亮,黑色的烏鴉尖叫著朝它們俯衝下來。我們在麻袋裡裝滿紅紅綠綠的植物,足夠裝飾一打窗戶了。
接下來,要選一棵樹。「應該要,」我的朋友想了想,「有一個小男孩的兩倍高。這樣小男孩就偷不著星星了。」

側面目睹了世故成人世界的聖誕派對
〈聖誕節的回憶〉發表於1956年,三十初頭的楚門.柯波帝在美國文壇甫展露頭角,兩年後他交出了《第凡內早餐》。柯波帝於1983年寫下了此生最後一篇聖誕節故事〈特別的聖誕節〉,隔年便因用藥過量而過世。
〈特別的聖誕節〉描述父親邀請小柯波帝到紐奧良共度耶誕節,他被迫獨自搭巴士前往,整體的經驗充滿驚懼與困惑,即使陌生的父親為他展現了一個看似優渥的小世界──大蕭條時期,他的父親卻擁有無止盡的派對、時髦轎車、擁有私人中庭花園與噴泉的三層樓別墅。故事中段解釋了這些浮華表象的基礎,柯波帝的父親透過不斷與年老富有的遺孀結婚獲得財產。在他父親那座纏滿蜘蛛蘭、九重葛,並且飄散著槴子花香的中庭花園,小柯波帝側面目睹了世故成人世界的聖誕派對,並頗受衝擊地看見花叢中父親與新情人的纏綿。柯波帝的父親為他準備了超額的聖誕禮物,但是在孩子離開紐奧良之前,又親口毀滅了孩子對聖誕老人的憧憬。
故事尾聲,小柯波帝離開父親與紐奧良,搭了十二小時的車,輾轉終於回到阿拉巴馬州,在蘇可的懷抱中轉告父親「沒有聖誕老人」的說法。蘇可用手指輕輕梳理小柯波帝的頭髮,一邊說:
「當然有聖誕老人。只是沒有任何一個人能獨自做完他要做的事,上帝便把工作分配給了我們。所以每個人都是聖誕老人。我。你。……。好了,睡吧。數星星。想像最安靜的東西。比方雪花。很遺憾你沒有看到雪。現在,星星之間飄下了很多很多雪……」
為人父母者也許在育兒路上不免都有一些共同的掙扎,比如要不要假裝這個世界上有聖誕老人;如果要假裝的話,又要把這個甜美的謊扯到孩子幾歲才終止──無論是透過什麼方式,這個幻夢總是會有遭遇瓶頸的時候。面對幻滅,在楚門.柯波帝讓人心碎的〈特別的聖誕節〉裡這一段話,或許可以讀到最好的回答。

象徵著快樂的原型VS. 人生痛苦的創傷源頭
聖誕節在柯波帝心中佔據著無可比擬的象徵性地位,無論是《第凡內早餐》或《冷血》皆經歷聖誕節,或者可以說他此生寫得扣緊人心的故事,皆是柯波帝兩則聖誕回憶的延伸──在神秘深林裡找到完美聖誕樹那一則象徵著快樂的原型;讓孩子感受背叛的中庭花園那一則象徵著人生痛苦的創傷源頭。至於那些無所依靠、心靈受傷的角色,都有一點柯波帝或蘇可的影子,比如《第凡內早餐》故事中遠走他鄉到曼哈頓闖蕩卻備感空虛的南方少女,比如《冷血》故事中那位瘸腳善感的殺人犯貝利──在傳記電影《柯波帝:冷血告白》中,柯波帝有段經典的自白:「貝利跟我就像同個家庭的孩子,只是某天他忽然起身從後門離開;而我走的是前門。」
小說《冷血》中,兩名逃亡罪犯在被緝捕歸案前,柯波帝特地細細描述逃犯貝利在邁阿密海灘聽到聖誕歌聲感動流淚,卻同時厭世不已的一件小事:
聖誕歌聲在熱空氣中飄揚起來,那是自海灘上四名婦人的收音機中播送出來的,在邁阿密的金色陽光與海鷗不間斷的哀鳴聲中,顯得異樣的不協調:「啊!讓我們齊來歌頌祂!啊!讓我們來歌頌祂!」這種肅穆的聖樂讓貝利感動得流下淚來,即使歌聲早已停止,他仍不能止住自己的淚水。
1966年《冷血》出版後,楚門.柯波帝創造了一個文學詞彙「非虛構小說」(non-fictional novel)以說明他的寫作技法建立在事實報導的基礎上。這並不是什麼橫空出世的寫作概念,〈聖誕節的回憶〉便是根據回憶中的事實加以編排的精緻佳作,其他各領域的文學寫作者也都使用過這個技法。弔詭的是,作為一名小說家,他自詡為非虛構小說家的佼佼者,然而在現實人生中,柯波帝卻是一名大說謊家──柯波帝的真實生活與他創造的世界虛實交錯,他公開說的謊多到可以合理懷疑他出現精神解離的症狀;他熱愛聚光燈,在社交場合總是熱情外向幽默風趣又善於經營人脈,然而處世態度卻極其無情且習於背叛,人格表現充滿矛盾,恍若戴上一副面具,一切都是某種情緒的逃避、某種為了活下去的扮裝,戲劇化的程度導致世人對他私生活的關注就和對他作品的關注一樣多,近年來根據柯波帝佚事改編的故事不計其數。
本來,我一直非常反對從創作者的私史或道德的角度來評論作品,那太容易自以為是了,但是讀了柯波帝的聖誕故事之後,我卻被裡頭無所遮掩的懷念與絕望所深深觸動,進而在他其他作品之中讀懂我從來沒能理解的心情──柯波帝在殺人犯貝利的眼淚裡看到了自己,也在《第凡內早餐》創造了一個和他一樣無所依歸的、深深感到虛無的拜金女郎。
〈聖誕節的回憶〉尾聲,柯波帝與蘇可一起度過的最後一個聖誕節,兩人互送對方風箏作為聖誕禮物,一起看風箏起飛,這段回憶成為柯波帝最後留在心中的幸福殘影,其後他餘生所體驗的榮華富貴,在那殘影之前都顯得淒清而虛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