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劉振祥)
(圖/劉振祥)

公園小黑

小黑平日總愛趴在站牌冰涼石椅或通風鐵椅上,散去烈燄酷暑下一身長毛鬱積的熱氣。濕漉漉的雨天,站牌下屋簷也是唯一能為牠遮風擋雨的容身處。蜷縮在公園角落,與枯葉、垃圾集聚的乾草堆取暖,則是寒流來時的窘迫對策。

搬來此處兩年,發現這裡狗狗的顏色以黑色居多。方形貢丸插在四條纖腿上,胖到快中風的,是住在山坡上方阿伯家的黑狗,阿雄。有一副挺拔帥氣的壯碩身材,昂首闊步,走起路來威風凜凜的,是住在鄰近八村的小黑。這兩隻黑狗都有家。另外,還有一隻黑狗,沒有主人,不知其名,我都私自喚牠公園小黑。

靈魂在被拋棄的當下,或許就煙消雲散了罷?

公園小黑,一隻以公園公車站牌為家的浪犬。體型跟咱們家的阿黃差不多都接近30公斤,只不過,有別於阿黃一身俐落短毛,公園小黑的毛髮略帶幾撮咖啡棕長毛,在終年乏人梳理的情況下,近耳朵處毛髮糾結成串,造型頗似時下流行的雷鬼頭。小黑平日總愛趴在站牌冰涼石椅或通風鐵椅上,散去烈燄酷暑下一身長毛鬱積的熱氣。濕漉漉的雨天,站牌下屋簷也是唯一能為牠遮風擋雨的容身處。蜷縮在公園角落,與枯葉、垃圾集聚的乾草堆取暖,則是寒流來時的窘迫對策。

每回經過公園,跟小黑打招呼,牠總保持安全距離並用警戒狐疑的餘光打量我,未嘗靠近分毫。某次聽附近愛媽說起小黑的身世,才知原來幾年前住在公園附近的主人搬走,卻遺留了滿屋子的垃圾和小黑。

動物的世界或許不存在背叛這個詞彙,但充滿靈性,有知有覺,有情有愛的狗狗,遭信任的飼主如此對待,棄如敝屣,大概很難無動於衷。啊!終於解開小黑那一雙目光空洞,了無生趣,總對人類投以絕望眼神的謎團了。形軀雖在,但靈魂在主人拋棄牠的當下,或許就煙消雲散了罷?只有當八村黑狗跑來找牠玩的片晌,向來面無表情行屍走肉般的小黑,頓時才忽然像是被觸動了什麼開關,嘴巴微張,似掛著微笑弧度,踩著輕盈碎步和狗同伴一起在公園草堆東聞西嗅,平日那兩眼發直,無主孤魂樣才稍稍褪去。那一刻,感覺小黑才是真正地活著。

按兵不動沉默以對,是牠一貫的回應

記得四年前初帶同樣流浪過的阿黃去動物醫院體檢時,曾詢問醫生有何治療狗兒膽怯的良方?當時醫生打過一個比方:「流浪狗的個性多分屬兩個極端,一種是流氓,一種是俗仔。」對於某些敏感性格的狗兒,心理創傷確實可大可小,有些終其一生無法擺脫陰影。我家可憐的阿黃就屬於這種。我理解地點點頭,關於創傷後壓力症候群,腦中立即浮現電影「第一滴血」裡的藍波。至於小黑的個性,據我觀察,惡霸弱雞兩者皆非。牠雖與人不親,但亦無害。小黑不是那種逢人便乞憐擺尾的狗兒,但對大人或小孩亦不構成威脅。牠總安安靜靜坐在一旁凝望遠方。我每回路經站牌都會習慣性和牠打招呼說:「嗨!小黑你好,吃過飯了嗎?你好你好啊!」牠雖然會抬頭看我,但狐疑成分遠多於好奇。按兵不動沉默以對,是牠一貫的回應。

有次看見一隻小柴仗著狗奴在旁,心生調皮想作弄牠,小黑立馬起身作勢保護自己。真為牠感到慶幸,幸好不是惡霸亦非俗仔,個性沒那麼極端。或許,正是這個原因,使牠繼上一名被通報抓去收容所的黑狗後,能順利接收公園這塊地盤。小黑毛髮糾結,但身上乾淨並無跳蚤、壁蝨,對往來人畜亦無害。可即便如此,依然有厭惡狗的民眾路過,瞧牠不順眼,便隨手拾起一旁掃帚扔向牠。小黑也不反抗,只是默默起身走避。面對人類的不友善,小黑除了逆來順受,別無選擇。

願受創的靈魂一併歸來,連同身軀埋入樹下安息

近日約莫十來天沒看到小黑了吧?在公園蹓阿黃,遇到鄰居提及小黑,才知不知為何小黑死了。鄰居淚眼婆娑一口咬定:「是給毒餌毒死的!」實情為何,不得而知。也許是被公園的龜殼花咬死?被車子碾到?難道是病死?當然也有可能真的是遭人下毒?無論如何,動物沒選票,遊蕩犬貓性命不值錢。在某些人眼中,動保議題一點關注價值都沒有。無論真相為何,都隨著小黑的死亡一併消逝。據說,小黑最後是倒死在這個惟一的棲地,屍身已微微發臭,引來群蠅滋擾。有居民見狀不忍,在公園土堆挖洞將小黑的屍骨埋了。葬在這個被主人遺棄後,生前流浪的公園櫻花樹下。

魂歸來兮。願小黑生前受創的靈魂一併歸來,連同身軀埋入樹下安息。明年來春時,我將看見你化作枝頭上的點點花瓣,在和煦的春光下迎風搖曳,漫舞。

(圖/劉振祥)
(圖/劉振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