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那逆時針的盤旋是他們的晚點名,我卻覺得更像對每一天,以及對自己的致敬。
颱風天,風甚大,雨則時驟時緩,緩時,聽得鳥聲啁啾,甚至可見飛繞於綠樹間的鳥蹤;種在安全島及人行道的樟樹,樹穴甚小,生得細瘦,於風風雨雨間更顯脆弱,鳥兒們是否為此而急尋更穩靠的住所呢?
五股溼地那片蘆葦叢裡的燕子,安好嗎?
好似剪刀
春日,偶能得見曳著長長尾巴的燕子飛越天際;也曾在傍晚散步於郊野小徑時,驚訝遇到燕子低低掠過草叢邊,幾乎貼地而行;又曾幾度在騎樓發現燕巢,一回更瞧見裡頭開張著整排黃口,急切呼叫著「肚子餓啦」、「肚子餓啦」;嗷嗷待哺這四個字,從未如此活靈活現過!
燕子的長長尾巴總引我生出「好似剪刀」的想像,因而曾寫一首名為〈燕子剪刀〉的童詩,還自此詩發展出中篇童話《魔法豬鼻子》:描述一位小女孩,被妥瑞氏症的怪聲音與怪動作擾亂了全世界,由於見到一隻燕子飛過樹梢,黃葉就像被剪掉似地紛紛落下,不由興起請燕子幫她剪掉妥瑞氏症症狀的念頭……
燕子,習於做巢於人家屋簷下,所以從過往就與人們十分親近。古代詩人也常將對燕子觀察入詩,像秦觀〈如夢令〉中的「燕尾點波綠皺」,真真是春日的美麗動畫。
又好比白居易的〈燕詩示劉叟〉,寫親鳥辛勤養育幼雛:「樑上有雙燕,翩翩雄與雌。銜泥兩椽間,一巢生四兒。四兒日夜長,索食聲孜孜。青蟲不易捕,黃口無飽期。觜爪雖欲敝,心力不知疲。須臾十來往,猶恐巢中飢。辛勤三十日,母瘦雛漸肥。」簡直紀錄片連續畫面似的。
白居易更描述漸肥的雛燕:「一旦羽翼成,引上庭樹枝。舉翅不回顧,隨風四散飛,雌雄空中鳴,聲盡呼不歸,卻入空巢裡,啁啾終夜悲……」。
聽過「索食聲孜孜」,看過「黃口無飽期」,去年夏天,也有機會遇到被詩人描寫成背離父母的小燕子們,然而,我只想對著他們大喊:「好厲害呀!太勇敢了吧!」

炫技展演
那個夏天,聽聞五股溼地於傍晚都會聚集成千上萬的燕子,為一睹盛況於是前往。沿小徑彎彎繞繞,遠離人群後,來到兩旁聳立著大片高茂蘆葦之處。
「哇!出現了!」漸漸染上暮色的天空,一群小黑點飛來,待飛近些細看,其間夾雜著小白點,是白鷺鷥;亦有行動較緩慢的蝙蝠;還有常被笑稱為小企鵝的夜鷺。白鷺鷥同該群家燕一樣,準備休息,夜鷺與蝙蝠則與他們交班似的,要上工去了。
燕子飛來,成群以逆時針方向盤旋,時而低飛似要衝入蘆葦叢,時而又像飛機遇到亂流阻撓下降,急急往上抬升。
空中滿是這般炫技展演的燕子。
而他們,尾巴短短的,不似我熟悉的長尾巴燕子,只因那全是約莫三個月大的小燕子。
過往並無科學生態研究的年代,詩人的筆只能蘸飽「主觀的投射」之墨,以致將小燕子描述成棄父母而去的孩子。然實際的狀況是:在爸媽一天約來回三百趟的餵養後,小燕子羽翼漸豐,始於燕巢附近學飛,親鳥除了傳授飛行術,仍繼續餵食數日,而後小燕子便離巢而去,集結成群一塊兒覓食、練飛,為秋天將臨,南下度冬做準備。
至於親鳥另有要事:得為生養第二窩小寶寶繼續忙碌。
儘管有同伴相陪,儘管燕群似都有小領袖帶領,但終究,才三個月大就得練習獨立,要好好養活自己,要面對大自然之變數、天敵之凶險,還得不斷精進飛行技巧,以因應不久之後,與大夥兒會合,浩浩大大飛往恆春,再飛越巴士海峽前往東南亞。
自我這軟弱人類的角度看來,實在很了不起呀!
逆時針的盤旋
鳥巢,本非鳥兒的家,而為生養雛鳥之處,雛鳥長成、親鳥完成任務便會離巢而去。
五股溼地有適於親鳥銜至家屋用來築巢的溼泥,加上那兒淡、鹹水交會,生態豐富,利於覓食,又因水的阻隔、蘆葦的屏蔽,成了燕子離巢後的家。每日,他們自蘆葦叢飛出至四處覓食、練飛,到了傍晚六點鐘左右返回,壯麗演出一場高空秀,在夜神緩緩拉下夜幕之際,忽的沒入蘆葦叢中,發出啁啾的鳴唱後,沉入最深的靜默。
有人說那逆時針的盤旋是他們的晚點名,我卻覺得更像對每一天,以及對自己的致敬。
我又生出想像了,只是,在對家燕有了較多認識後,想像或能生成臍帶,更能與之連動、共感。
那日,車行林口,抬頭見藍天有數隻尾巴短短的鳥兒,圍成一個小圈圈,快速撲著翅膀飛繞。是離巢剛成隊練飛的小燕子嗎?
夏末秋初,再去溼地探望燕群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