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作期間,我見曙光薄透,逐漸消散遠處的山霧之時。下一刻,太陽緩緩昇起。雲層打翻整片天空的顏料,由淺粉色轉為橘黃,泛著金光,映出雲、植被與山坡。在覺察的通道中,周遭的空間遍布可見與看不見的羽翼、複眼和觸角,將我與萬物牢牢繫在一起。
晌午時,我坐在藍色卡車的副駕駛,與爸一同至市場送貨。前往不同攤位的時候,我偶爾會站在露天後平台,感受風繞過我的胳膊、臂膀,瞬即消失,又無處不在,揉合成幾道拼裝的景象。
退伍回到東部家鄉幫忙農務已將近一年。農作物收成之前,我的工作通常是放種苗,待根菜成長,再與媽合力疏苗、施肥和拔草。
我們在綠葉、大地的簇擁下,時而駝背,時而蹲下身,逐步拔除較小的高麗菜、大白菜幼苗。每踏出一步,我的腳掌便沾染乾濕交雜的泥屑。我動了動腳趾頭,感覺腳底板仍餘有溫熱的氣息。爸常說,這是天然,預防腳臭的最佳療劑。
所有農務中,我最喜歡施肥。很有節奏感。我跟媽說過。我們在苗與苗之間,提起身子又彎腰,分三至五次撒下白色顆狀肥料。累了我和媽就做伸展,手扶著腰,仰天放鬆似喊叫一聲,幾隻佇腳於電線桿的麻雀倏然被驚動,吱喳群飛,消失在對面的樹叢。
一遍又一遍,此處與彼方經由手腳反覆交替,好似富含某種微妙的韻律。我為那些初出的生命,傳遞掌間的能量。
農田彷彿一座無容量空間的水族箱
農作期間,我見曙光薄透,逐漸消散遠處的山霧之時。下一刻,太陽緩緩昇起。雲層打翻整片天空的顏料,由淺粉色轉為橘黃,泛著金光,映出雲、植被與山坡。在覺察的通道中,周遭的空間遍布可見與看不見的羽翼、複眼和觸角,將我與萬物牢牢繫在一起。
真正忙碌的時候,時間變得格外單純而規律。痠疼的大腿和臂膀證明,有勞動的一天通常都挺扎實。我的肌理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延伸,呼吸棲止於肩,彷彿長出翅膀,就要旋騰而上。
猶記康芮颱風登陸前,我與爸媽、阿公到田裏搶收白蘿蔔。當時風雨紛沓交疊,農田彷彿一座無容量空間的水族箱,濕黏得令人倍感痠痛無力。我們身穿雨衣和雨鞋,腳踩一片淤泥窪地,屏氣凝神,一心欲與老天爺拚搏。即便雨水打進眼睛,隨手用早已浸濕的手套一抹,仍繼續俯身,連根拔起蘿蔔、修整葉片,最後再剃除硬質白毛。
待阿公排列好菜頭,我在單輪手推車前頭,用鐵鉤勾住黑色塑膠籃,下沉、穩住重心,與爸合力將白蘿蔔搬運至卡車上。在連續工作四個小時後,我們總算搶收完能出貨的白蘿蔔。
缺一不可。當晚我在客廳與媽閒聊,她說,每個人都很重要。

一無所有才能從無生有
有一陣子,當兵留下的後遺症,加上農作無可避免的用手過度,使我的手部韌帶、關節發炎。每天的疼痛指數都不一樣。我嘗試拉開擠在一塊兒的筋,反覆熱敷、電療,陷入收放的循環。好幾次,強烈的痠麻感使我一度感覺身體被曲扭、摺起。
我藉由起始處的隱喻,比較痛感的異與同、大與小、近與遠,把身體喀喀作響的嗚咽逼回內心。像是成全什麼,也正抗拒什麼。
這一股匍匐的沉悶感,使我憶及去年十月底強烈颱風後,三塊還未成熟的高麗菜田,歷經豪雨劇風,根莖裸露、下塌,情況不是很明朗。「但也要等雨停、放晴後再看能不能搶救。」爸向我和媽說道。
幾天後的下午,爸實際到現場查看,決定放棄所有高麗菜。「要花費的成本太高。」他說,全部都不留。爸不說苦,上樓的步伐拖著滿腔遺書。我想他比任何人都還無奈、感到惋惜。畢竟都是親手蓄積的心血。
我突然覺得,創作也如作農。在頁面、土地上,敲敲打打,尋找站穩的姿勢。收穫與否,有太多不可抗的因素。環境與境遇,愛和遺憾就像流水,需要盈滿也得適時鬆手。
隔天清晨六點,我和爸去水車的田填土,復原農地。我們各自拿著長鋤頭、鐵鍬和畚箕,對著土壤翻鬆又鋤鑿。太陽如常昇起。好一會兒,爸停止動作,定眼望著東邊。不知道他當時在想什麼。或許也沒想什麼,就只是,觀賞這一日的降臨。經過多次刨鋤,農地遍布坑坑洞洞。光線打在傾側的身軀,汗水因涼風而迅速蒸發。
「一無所有才能從無生有。」那晚我在手機的備忘錄記下這一段文字。風颳雨蝕後,人與土地的韌性逐漸顯現。就只能再種。媽說,畢竟種田本來就是這樣。雖語帶無奈,但我清楚讀出她字句間燃起的倔強。
爸媽都能從頭來過,那我呢?接受需要時間,不是放棄,而是深吸一口氣,像一無所有的新手,每天睜眼,繼續面對生活。
大地在下,讓我瞭解謙卑
吳晟在新詩〈土〉中寫道:「沿著寬厚的田畝,也沿著祖先/滴不盡的汗漬/寫上誠誠懇懇的土地」。我踏足的這些土地,是阿公自民國30年代,與大批的台南鄉親遠赴後山來開墾、扎根的血脈;是爸生長的環境;是媽選擇跟隨命運而至的步調,是我得以從頭書寫的起頭。
風揚雨滋,所有的過程都是累積,所有的累積成為生活。當我持續抬頭看雲、看日昇;看樹,看風吹草動,體內便生長出一片富饒的林地。
光影淵藪,我在手腳之間放牧時間,任所有猶疑、困惑被烈日晒透。陽光飽滿,我暗自決定回家後要把臥室的棉被掛在陽台,晚間就寢時便有溫暖入懷。
大地在下,讓我瞭解謙卑。我彎下身將乾涸的泥土撥掉,有一場對話要我加入,就是現在。就在那裡——那就是我。我雙腳直立,卡車往前行駛,張開雙手,伴隨空氣的流動,轉瞬之間,我已成為了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