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類的幸福能夠具象化、可以計量,台灣狐蝠就是在天平上多撒點幸福之粉的那個製造者
猝不及防,屎尿,與花穗。
如果要我歸納與台灣狐蝠兩次相遇的情境,我會給出這三個關鍵字。
2018年,有倡議團體呼籲在花蓮縣的美崙溪口設立保護區,主要保護的生物有兩類:狐蝠,以及在河海交界處生存的「陸蟹」。我從2023年開始參與倡議團體的生態觀察活動,雖然每次觀察的主要目標都是陸蟹,但已透過文宣大略認識了另一個保育標的——狐蝠。
一天,觀察完陸蟹,我與其他參與者走在人聲鼎沸、平坦好走的河岸步道,準備去牽車。我們的左邊是不時傳出人聲、拍球聲的排球場,燈光敞亮;右邊整排的可可椰子樹立在步道側緣;後方是沿海而築的北濱公園;前方步道終端則是車來車往的幹道。就在這麼人工的環境,一隻狐蝠,突然低低飛過,停棲在其中一顆可可葉子上,倒掛著,吃花穗。我們一行人馬上走到樹下,貪婪地觀察這平時很難見到的小生物。夜裡,牠脖子上一圈橙色的毛,與椰子樹暗黃色的花穗,在我視線的構圖中,成為記憶的核心。
第二次看見是隔年,我決定加入倡議團體的志工團。志工培訓當天,理解了台灣狐蝠是種大型蝙蝠,只存在龜山島、綠島和美崙溪口,全台不到200隻,屬一級保育類動物,也是美崙溪口原生植物的重要的授粉者、種子傳播者。我們學習辨認牠的食渣、食餘:台灣狐蝠以果實、花穗的汁液維生,通常啃完果子的皮、肉,會將較硬的種子吐出,稱為食餘。而他吸食完皮肉的汁液後,也會吐出質地看來像是檳榔渣的食渣。
那天,我對台灣狐蝠的理解終於深過記憶深處那張構圖。
食渣「新鮮程度」可說是教科書等級
當晚,我們分頭聯繫尋找狐蝠的食餘食渣,因為看見狐蝠太難,志工培訓的任務是「看見牠的痕跡就及格」。我們走過整條闃無人煙的河岸步道,人類擾動最少的地方往往會是生物聚集的地方,但我們一顆食餘、食渣都沒看到。但當我們走到河對岸,進入充斥著網美餐廳、氣氛燈、木造建築的河岸古蹟「將軍府」時,剛走進去就看見食餘、食渣,且食渣的「新鮮程度」甚至可以說是教科書等級、最易於辨認的那種,當我們細心搜尋附近還有沒有其他食渣時,帶隊的志工小隊長,突然被好幾滴從天而降的液體滴到,尋著滴落的軌跡,我們以視線上溯,竟然在人聲鼎沸的古蹟入口,比預期更幸運地,看見了狐蝠。
我們站在樹下,看牠在枝葉間攀爬,攀爬的動作宛若一隻小猴子,且多次展翅,吃完果子又丟下一顆果核。被滴到的小隊長也不介意頭髮、外套全都是排遺,笑笑説「很幸運」,彷彿落下的不是屎尿,是花穗。
貪婪地用眼睛吸吮牠的所有行動
想到這整天,我們十幾個人在室內聚精會神地認識這個物種,白天到了室外,逐一辨認牠常吃的植物,晚上出門前,只要想到可能親眼撿到牠留下的痕跡就自覺幸運,親眼撿到本尊更感覺花光畢生所有運氣。當時,所有人都被定格在那棵樹下,貪婪地用眼睛吸吮牠的所有行動。
回程的機車上,黑山與路燈閃過眼角,延伸出一條比鐵軌更長、更蜿蜒的夜晚。我在風裡,想像著最安穩寧靜的一個場景:如果人類的幸福能夠具象化、可以計量,台灣狐蝠就是在天平上多撒點幸福之粉的那個製造者。或者,如果幸福可以是一種存有,牠就是幸福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