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慶幸起自己還沒動手砍掉那株血桐。夾在房舍之間、陰影與日照錯雜共存的小小耕地,也許條件不若大片農地那般日照充足、空曠平坦、運用上高度自由,但自有其豐富獨特之處。
最近頗為如何安排農作物入住我的小菜園而苦惱。
上週買了蘆筍、玉米、節瓜、香菜與川七的小苗回來,加上先前朋友送的香茅、紫蘇,還有自己育種的南瓜已冒出可愛的子葉,一下子就多了好幾種植物要安頓。他們的特性各自不同,有的喜歡喝水,有的怕濕;一些需要強日照,另一些喜歡陰涼處。我的任務是讓他們在未來幾個月裡都住得舒舒服服。
日照與土地面積皆不足
為了幫這些小苗們找到最適宜的居所,我在網路上查詢他們的喜好,再思索土地上哪個位置較為適合,又要決定誰與誰適合當鄰居,想盡可能在有限的空間裡將一切安排得妥當適切。這真是不太容易,得掌握植物特性,又需要對環境中的日照長短、地勢高低、空氣流通程度等有所了解,同時還要想像未來,把植株的長勢、氣溫的變化、自身的採食利用情形等諸多因素一併考慮進來。
這裡頭的每一項對我來說都是陌生的,而讓我苦惱的因素主要有二。一是菜園裡的日照時長似乎不足。目前能種植的土地有兩小塊,面積都不大,分別是八坪與六坪,而且四面都被房舍與農田包圍。再加上地坪裡原有的喬木,一整個白天下來,陰影與日照的範圍在土地上隨著太陽行走的軌跡不斷變換移動,不同位置的日照長短不一,而不似純粹農用的廣大農地,每個角落都能大致晒到相同時數的太陽。
二是土地面積似乎不足。在日照範圍已受侷限的狀態中,十坪土地其中一側邊緣已經生長著幾棵煙火樹,我讓皇帝豆攀爬其上,預計未來幾個月內那裡都會形成陰影。為了滿足口慾,我接下來想多種幾棵南瓜,但南瓜需要地方爬,不論搭設棚架或在地上長都佔地不小,又喜歡日照,得獨自給他一區。這樣一來,光是皇帝豆和南瓜就要佔去這畝園子大半的面積。我還想預留要隨日常煮食節奏摘採的葉菜類生長的區域。

多層次種植的啟迪
不擅長多方思量、靈活應變的我,急躁的反應很快就跑了出來:哎唷好煩喔,不想管這麼多,趕快種下去之後每天澆水、等著採收就好。我動念將位於家門前那塊六坪園子裡已高達一樓的血桐給砍了,好爭取日照充足的面積,再把整塊地都讓給南瓜。這樣事情單純多了。動手砍樹前,望著血桐茂密的樹冠,心裡浮現一個想法:盛夏季節,此面西晒,少了血桐遮蔭,屋內的溫度不知道要高上多少。便又猶豫了起來。有沒有什麼方法,既可以保留血桐的遮蔭功能,讓他持續為土地產出落葉、增加有機質含量,同時又能在他的陰影存留時間與面積皆大於日照的這塊土地上,種植可食作物呢?
抱持著這樣的疑問,我前往朋友管理的農場參與導覽行程。這是一座以樸門永續設計思維來運作的農場,位於北大武山腳的湧泉帶上,面積有一甲半。聆聽她解說農場中的各式植生時,我迎來了許多腦中發出清脆「叮咚!」聲的豁然開朗時刻。
首先是多層次種植。農場裡有一處小徑蜿蜒曲折、植生茂密複雜的香草區,一眾參訪人等在這位朋友的帶領下緩步慢行其間,熱烈的提問此起彼落。她先要我們看腳邊,最貼近土壤的部分,逐一介紹起數種矮小、不起眼的植物。「這是水薄荷,聽說蝸牛不喜歡他的氣味。那是蠅翼草、煉莢豆,是豆科可以固氮,而且貼地生長,可以做為地被植物,減緩水份逸散到空氣裡的速度,讓土壤保濕。開紫色花、葉脈有明顯凹紋的仙草,也是地被植物的選擇之一。」

然後再把視野往上挪移,來到中層,「這幾棵是生命力非常強的打拋葉,都已經長到成人肩膀高度,成了小灌木。在他們之間的空地,我又再種了粉紅胡椒的小苗,在他茁壯成小樹前,圍繞在旁側的打拋可以作為他的保母樹,護衛幼苗度過不耐晒的時期。等胡椒可以獨立生長了,打拋葉就可以退場,而且此時他早已開花結果數次、種子散落園中各處,往後野放生長即可,不需要再特意照顧,就會有產量。」中層的高度差不多在成人的頭臉、胸腔這一帶,是直立步行時視覺與嗅覺會優先留意到的範圍。在這個帶狀水平空間裡,還生長著野薑花、南薑、咖哩葉等作物,外觀、香氣與觸感皆宜人之餘,均可食用。
這還沒完呢,把視線往天空的方向挪移,脖子微微上仰,一棵又一棵開叉生長的鹽膚木來到視野之中,他是大喬木,結出的果實滋味酸鹹,層次豐富,可取代鹽巴入菜,是這座食物森林中最上層的作物。「鹽膚木的葉子很透光,所以也不會遮擋到下層作物的光線。雖然他們在這裡長得不算太好,一直從樹幹底部岔生,但岔生的枝幹取下後,也可以用作輔助其他植物生長的立柱。」


根據生態功能來保留或栽植特定物種
我們在這處香草園中停留的時間約莫十分鐘,它的面積也不大,約莫十多坪。但植物的種類之豐富、覆蓋面積之密集、生長範圍之廣闊,讓我目不暇給,來不及逐一留意。相較之下,在我的菜園裡,菜畦生長著的作物種類單調,且有大面積的浪費:菜畦側邊的土壤是裸露的、作物之間的間距頗大、而且層次單一,垂直空間幾乎毫無利用。菜畦與菜畦之間的土地,則放任野草生長,從沒想過可以根據生態功能來保留或栽植特定物種。
朋友說她在規劃作物生長空間時,會從東南西北面來設想,耐陰的植物在東北,喜陽的植物在西南。也將菜畦做出高低差,怕濕的植物在最高處,需要比較多水的就安排在低處。我這才覺察,在我的空間規劃概念中完全沒有東西南北方位的存在,無視太陽與氣流在季節中的變換,也缺少地面高度與水份去留狀態乃是互相連動的意識。雖然身處天空之下、地殼之上的土地,我卻仍以水泥房舍的空間性質來思考它,忽視了流動其間的各式自然元素。

農場導覽在來訪眾人將原先自由活動的雞隻趕回雞舍後告一段落,大家又蹲在鴨欄邊看小鴨簇擁成團的逗趣模樣,才陸續道別離開。在轉黑的天色中,寒意迅速來襲。我和朋友都裹上了外套,站在微風裡談話。我向她提起菜園裡多陰影,猶豫著要不要砍掉血桐的事。她說,「陰影多,反而有很多可能性耶!某些只有北部才長得起來的菜,說不定妳那邊就可以種。像我愛吃的山芹菜,在屏東這種高溫強日照的環境裡,得在大喬木的遮蔭底下才長得起來。」
她這麼一說,我感覺到,腦中似乎有某扇早已鏽蝕的沉重閘門,在一瞬間被打開。許多神經迴路快速重組。我慶幸起自己還沒動手砍掉那株血桐。夾在房舍之間、陰影與日照錯雜共存的小小耕地,也許條件不若大片農地那般日照充足、空曠平坦、運用上高度自由,但自有其豐富獨特之處。保有興味、耐心觀察,理解它的環境特性,引進適切的生物居民,並享受與這些多樣態的生靈共處,是我接下來想要好好練習的事情。這樣子,土地與我才能互相供養彼此。假如明明擁有的是這樣一小片耕地,卻妄想著要除去一切障礙,來讓小耕地擁有大農地的條件,那就太粗暴狂妄了。
雖然初初起步,我已經從農法的智慧中,學到了接納與溫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