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慣手指與土水觸碰,感覺身體也附著地表,整個人成為水田的一部分。彷彿一株行動於水田的植物,不是動物是因移動速度不快,每一拉拔、深入皆須思量,否則不是濺起爛泥,便是踏傷他人插好的苗。
驚蟄後,生活於焉來到下一階段。新階段不都意味著前進,至少務農者看來,反覆的工作內容是首不長不短的田園詩歌,唱的人音頻或各不同,總不背離固定旋律。新階段不新,常只意味著溫故。
白晝黑夜再次來到平衡點,我和夥伴在春分之際插秧,重播趨光的事。苗是在地育種,插秧業者亦是小農,機械來回行在水田,馱負簇擁的綠苗,隨著輪步,置入待收割的位子。
甫插上的秧遠看如針,一塊黑壤布輕綴柔點;要是近看,每枝秧都有眉角,根部打著深結,卻無礙自由地刺入天空。
說到底,插秧後無論遠近,秧苗都是針,惟帶線與否的視覺差異。
線在哪?光影穿梭,一條線就拉出了。
福壽螺也愛美,青苗變唇膏
我和夥伴分外珍惜,要能這樣織下去,無任何插曲,每塊布都會金黃地覆蓋地表。事實是,攪事者隔天便來報到。我們插的是長米──台中秈稻十號,比起鄰田粳稻晚一個月多,紅冠水雞早在綠意盎然的水田築巢孵育,視我們為上天賜予的糧倉。一天啄幾莖畢竟不多,倒是花嘴鴨從天而降,嬉戲水田,待驅逐這些平日喜愛、甚至願意費神觀察的物種,秧苗早一片狼藉,嚴重受損。
兇手之二是福壽螺。插秧前,殷勤除的多是那些不知死活、成天在外活動的傢伙;插完秧,方吸引驚蟄後仍未睡醒的大老。我們清晨捕螺,對象是下卵、體力耗盡未入土的那些;中午升溫,敵手則是飽暖思淫慾者,大太陽底下,死於日光浴的從來不少;傍晚多是攀爬產卵者,踩碎時懷藏粉紅。有時拯救不及,我會觀察這些螺,膽大心細,將針把線一併吞,綠布孕出了妖異顏色。我對粉紅卵蛋總有敵意,只偶而阿 Q 地想,福壽螺也愛美,青苗變唇膏。
最擔心的是水位不一,承租的田屬湧泉田,加上土層深厚,兩側開溝後,水位仍不減。
為讓中間大片田土覆藏水中,常得犧牲兩側沒頂的稻,於秧苗抽高後,再行插補。如此輪迴,也到第二年頭,接受一塊田總是不一致的顏色,待六月高溫弭平色差。
這片土為何容得起千針穿刺
今年為體驗手插秧,報名青松大哥穀東活動。春分後兩天,清晨田地聚集不少人,有老有少,大多來自城市,插秧顯然成為文明治療。我因皮膚過敏,務農多半著穿水田鞋、手套,這回鞋子因腳趾傷口保留,手則豁出去。料峭春寒,打田後泥土鬆軟,入田瞬間矮了十多公 分。水在田上溫厚,手掌因爛泥受染,接地氣的滋味還是讓我領略了,這片土為何容得起千針穿刺──太溫柔,既溫且柔的內裡,無礙各種皮肉傷。
我從不適應指縫、甲縫填塞黑泥,慢慢地,習慣手指與土水觸碰,感覺身體也附著地表,整個人成為水田的一部分。彷彿一株行動於水田的植物,不是動物是因移動速度不快,每一拉拔、深入皆須思量,否則不是濺起爛泥,便是踏傷他人插好的苗。
在行動間慢下步伐,發現風景在慢速或停滯中並未因此單調;田中無人競速,交通工具棲止路邊,像走了許久終於休息的馬。我們彳亍帶水的土,髖部以上如斯自由,有時薄霧吹來,有時片雲帶來小雨,幾隻飛鳥落足鄰田,鄉間不快的行車成了最高速表徵。至於雙腳, 每次拉抬皆需費勁,難分於爛泥與鞋身間,卻輕易地被吸力圍擁。
我自臉盆捧起青松大哥片起的苗,幾個禮拜前才看他播下,今已充滿時間。田邊計時與其跟著手錶手機,不如跟著作物,幾公分高等於光陰駐足多久,這些針是時間寓居的腳。

秧田是溫暖的刺繡
分苗同時,緊張著過大力氣不免扳斷些許,覺得插秧機到底粗魯。但秧苗其硬來自生長的願力,青松大哥片起他所說的「綠蛋糕」,一把抓起,塊塊疊覆的秧苗並未因此枯槁。如針秧身並不真的冷硬,柔軟中猶能感受抽長的力道;我逐步大膽,指尖釋懷,沒那麼緊張力道的拿捏,秧苗反而自然地躺臥手掌。
剛插入的苗因經驗不足,沒有以土補起置入處,幾步後秧針已傾。幸賴夥伴指導,才在放進苗根後,如撫摩稚子頭額般,將土推回。如此反覆,踏出恐懼的疆界,走出了自己的路,仍保持戒慎。幾位小孩聽到午飯送來,歡步踏了手插秧的格線、幾處成果,眾人莫不壓低哀號。慶幸秧針不計較,踏過的赤腳沒刺傷的,秧田是溫暖的刺繡,除了為愛低首,還會自動抬頭。
午後我酣醉田邊風光,盤坐用餐,樹與田與水就在身旁,青松大哥分享農事,美虹姊在戶外熬煮黑糯米茶。勞動後什麼都好,看著大家吃得開心,約莫明白作穡人怎麼惜物愛物,每天認真過,朝起種作除了吃睡,大抵如此,沒有多餘處,農事炊事,原是自己的事。
雨真的歇了,午後天氣依舊濕冷,再次入田無了生疏,眾人彎著腰,把天空扛在背脊。
退步原來是向前
尾椎突然疼起,去年幾天除草也是痛此,不害腰、不痠腿,就是尾椎難捱。入田後我不喜休憩,一做三小時多,遠看真像水田裡的一棵樹。下午有更多時間耽溺指尖傳來的訊息,站在田中央,捧著針插,秧苗針樣地挺立自己,劃過空氣就能割出水氣。稻針又如此軟,每次分苗入土,承受剝離之痛後,還要一段時間才能重新站穩,之間猶有鳥災、螺害。我不由得戰慄,驚覺自己的身分、夥伴的以及眾人,脫離母胎後,脆弱地由許多人事物育成。
手插秧期間,尾椎疼痛讓我發現,若還存得尾巴,或許就能藉由長尾帶來平衡,生而為人,我早失去這物。插秧末,大家由四方圍聚一點,中心在推移下成形,沒人關心做多做少,只看著誰在身前身後,細膩地避開、趨近。我們藉由撫摩纖細的身軀,明白勾勒世界的針織必然帶有刺點,那是存在物參與世界的自我,是不容忽視的風光。刺又非刺,每株稻苗莫不彎垂自己的鋒,垂得虔誠纍纍,心有所悟地面對傾斜的生活,學習站立。
入田之初,我曾仿照老農倒退插苗,「退步原來是向前」,古老的詩如此說。不料四、五 公尺後,秧苗傾斜,不時擠著隔壁秧線。青松大哥入田提醒,初學者要往前,跟著畫好的秧 線走,生活不是一兩次領略,而是漫長地釐清。
眾人三點多完成工作,散離休息,相約美虹廚房用餐。我跟夥伴先行找主廚美虹姊閒聊,她如針的銀髮,穿過四十多個年頭,一會兒暢談料理心法,一會兒穿針縫入農事甘苦,等等眾人將要食下這些。我的田已做好準備,我的身體重新抽高,明天要繼續農忙,走入很長的泥濘路,時間與心識磨針成圓,結出穀粒,秧事本是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