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景是一張畫布,在生活的環境中,也在我們的記憶裡。面臨拆除的古建築,因為有我們的到訪,又被添了一抹新鮮的色彩。
離鄉隨想
離開家鄉到都市生活邁入第四年,換過兩個城市。有時讀書到夜深會想起,我生活中遇到最多的生物不再是麻雀、野草、農作物,而是人。想起來真令人害怕。因為宿舍距離學校有二十分鐘的步行路程,我擅長走各種小路,為的只是能在柏油路的縫隙中看到一些生命力頑強的雜草,如此一來才能感覺稍微不孤單。
有時候搭著公車沿著中港路經過七期重劃區,看到林立的高樓差一點哭出來,好像它隨時會崩塌,更可怕的是背後不知犧牲了多少拆遷戶,而那些人的血淚,以及政府財團的強大,讓我覺得恐懼。
專題分組時,我果斷地選擇了地理組,其實我的地理成績並不好,但總覺得對於城鄉變遷有某種執著。為什麼三十分鐘的車程中,老屋會變大廈?為什麼郊外農村的房子這幾年越來越貴?為什麼村廟的凝聚力隨著人口外移逐漸變得薄弱?
走在七、八期重劃區與舊犁頭店的交界,充滿了地景的張力,而那些老店、寺廟以及新的公園,都是不同時代的人在這塊土地寫的歷史。我似乎有了一點頭緒,過往談論社會變遷多用歷史和社會學觀點,空間觀點卻一直處在邊緣,其實地理環境和社會變化是相互影響的,並且還有很多不同力量在裡頭拉扯、協商的過程。
而在我身上也是,這些地景的變化正是塑造了我成長的歷程,對於自我和世界的困惑也在一次次地理上的移動時,越發清晰而沉重。
深夜寢室已經關燈了,在與課業和雜務奮鬥的時間裡,抬起頭我就會想起農田在割草過後散發出的草香,或是柑橘類作物噴上鈣粉的樣子。想念在田埂上奔跑,跌倒也不是什麼大問題的美好時光。
村莊古蹟巡禮
國小某段時期學校跟社區發展協會合作,想推廣一些文史保存的課程。於是那段日子我們做了很多社區古蹟的小卡、社區地景的桌曆、導覽手冊等等。
我們騎著腳踏車,跟著導覽手冊上的地圖尋寶。古老的菸樓、古亭畚,藏在掉滿了龍眼果實的小巷裡,這時社區長輩會向我們提起這些設施當年的用途,不忘提及當時生活是多麼辛苦,早上五點起床幫忙農事之類的。
地景是一張畫布,在生活的環境中,也在我們的記憶裡。面臨拆除的古建築,因為有我們的到訪,又被添了一抹新鮮的色彩。
和我感情最好的要屬大清石敢當,就在我家門口往上走五十公尺處,每年都會和爸爸來這拜拜,每年都聽他講一次石敢當的神奇故事:從山上的溪流下來,被村莊的人撿到於是將祂立在進村的主要道路上,偶爾祭祀。我經過那路口總會跟祂點頭打個招呼,祂不會回應,不過我總認為那塊小小的土地就是乘載了祂慈祥的笑顏。
村廟是早期村民聚會的主要場所。甚至算不上村,只能說是聚落,每每填寫住址時總要把地名擠在「村里」後面那欄,並把「路」劃掉。還在讀幼稚園的時候,村裡許多長輩都還健在,有時會群聚在廟口練習大鼓陣,我也參加過幾次練習,雖然都是玩玩居多,只記得,我坐上鼓手的位子時,彷彿前世就精通韻律,居然能夠自然地隨著節奏打鼓、變換鼓點節奏。這段記憶隨著我離鄉逐漸被塵封,有段時間村裡的長輩一一生病、過世,大鼓陣也就不再有出現的機會了。但我有時回家仍會到廟裡去看看,坐上當時練習所坐的石頭椅,假裝這裡還有我最眷戀的樂聲,似乎還能看到逝去的阿公在轉角跟我打招呼。
因為那是我們寫下的地景故事,而土地總是無私地給予我們無盡的滋養,那是我永遠沒辦法放下的一段記憶。

田園小學的有機蔬菜
國小三年級以前常會有畫不完的圖畫作業,畫紙上總是充滿了陽光、田園和揮汗微笑的農夫。
但我見過的農夫工作,甚至收成時也不怎麼微笑,反倒是聚賭贏錢時笑得比較開心。
「農夫不就是把種子播下去,等收成就好了嗎?」國小時曾有一位老師這樣問我。我們從來沒有被教導了解農事的酸甜苦辣,頂多在學校後方的小菜圃體驗種菜,收成時大半已經被蟲吃光。農地是國小周遭最多的地景,有稻田、竹子園、柑橘園、香蕉園等等,但田到底長的是什麼樣子呢?我們依舊在畫紙上為了方便而用單一色筆奮力塗鴉,而從沒有人抬頭望向對面休耕的稻田已經種起了黃色的油菜花。
有陣子學校和附近的宗教機構合作,開始帶我們種有機蔬菜。一張張學童滿足的畫面附和了農村景觀中,豐足而知足的形象,對照家裡仍使用慣行農法、在路邊攤買最便宜的時令蔬菜,卻也讓我感到更加困惑,那麼,那些有機蔬菜都賣到哪裡了呢?高中某次看某篇論文討論到有機蔬菜消費者的城鄉、階級分布,才明白那些本就不屬於我們的世界,它們都到城市裡去了,那些對我們而言模模糊糊,隔壁農民阿公甚至一輩子沒去過的城市。
我們的面容依然模糊,從小一開始被勉勵要用功念書趕上都市小孩,下課時間多半被留在教室罰寫作業,或是到學校經費時常斷炊的才藝社團集訓練習,除了風雨走廊下那群光臘樹,以及夏天獨角仙帶來的特殊氣味,基本上沒有好好跟校園中大自然的各種角落培養過感情。
國中之後離開小農村,家成了一個僅僅是為了睡覺的地方。路邊的雜草換成了熱鬧的商店圈、補習班,農村的地景成了一片綠色、棕色的模糊幻影,再接下來,光是能分辨出大花咸豐草和酢漿草的差別,就已經夠為難了。
所以我們真的如同圖畫中的、課本中的、學校老師口中的那樣豐足、歡樂嗎?賭、毒穿梭於鄰里鄉間,讓原先安穩的生活變了調,又或是哪次嚴重天災,讓家庭經濟周轉不過來……
但無論如何,總沒有人會教小孩去素描一塊被颱風摧殘後的香蕉園。
著陸何處?
出於對向上流動的渴望,家人很少要求我幫忙農事,但這也讓我對於農村有種陌生感,最近甚至發展成罪惡感,到底我的根在哪裡?在都市能實踐草根背景的社會責任嗎?留在家鄉能有穩定的工作和發展嗎?如果沒有為家鄉貢獻,是不是就算背叛家鄉?這樣的糾結以及掙扎一直存在我的日常實踐中,對於本就迷茫的年紀,似乎又增添了一份沉重。
因為對於地景影響社會生活的困惑,我曾嘗試做了一個研究,是從民俗活動與都市發展出發的一系列求索與思考,我投注了所有的時間與精力,還有情感,仔細地觀察地景變化、真誠地結交新朋友。我們會一起為了老街區建起了許多暴力美感的高樓而怨嘆,為了市府對於紅磚道的強制拆除感到憤慨,我們穿梭於農田和高樓間,採集許多地景的樣貌。
但在研究結束前,我的寫作遭受到嚴厲的指責,我對土地的關愛和赤誠被誤解為邪惡和扭曲,與人關係也隨之斷裂。那時我發現我的熱愛和積極不過是一廂情願,不但沒辦法完成實踐價值的理想,也沒辦法改善當下城鄉發展的困境。那些我曾經寄託的地方,全都成了我的創傷地景。我再度成了失根的蒲公英。
那些對於土地的歉疚以及罪惡感又再度找上我,想為弱勢發聲的初衷被扭曲成為了一己私利臥底做研究,想關懷草根人物,卻被用年齡和權勢威脅,指責我站在他們的對立面,非常不道德。
土地都不愛我了,我能如何愛他?
著陸何處?最終我只能帶著傷回到家鄉,偶爾到田裡走走,踏在剛翻鬆的土上,感受土地對我最大的包容。或許,無論未來走去哪,這方土地仍是我最眷戀的地方,因為這裡有地景中,關於我成長的刻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