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YC)
(圖/YC)

深山野球

我總認為山很近,以至於水氣、雲霧、天空的變化,很清晰。我時常思考,接下來的天候。也曾被舅婆抓起,從突如其來的大雨中逃離「賽場」,也與舅婆一起在花台看著午冉冉陽光破窗而入,而我倆逆著光,感受那直視也不叫人扎眼的太陽。

舅公拿著竹掃把,划船一樣的姿勢,用上全身的力,掃著地。一大清早,掃帚與落葉之間「譁譁譁」的聲音,在空曠鄉間,顯得分外清脆、宏亮。

庭院連結著車庫,一路走到大門前,還會經過前院的草坪。譁,譁,大理石地板上,落葉一片片被掃帚捲起。

輕輕地,我從後院探出頭來,望著舅公賣力掃地。響亮,一如加裝回聲音效,環繞。

舅公又接續著洗車子、隨手整理車庫雜物。其實,沒什麼雜物,車庫往往很整齊,但他總會做些什麼,排列物品、擦拭櫥櫃、沖洗地板。

那支竹掃把,幾乎跟幼年的我一樣高,我曾趁舅公不注意時,試著拿起它,卻連抓都抓不穩。

整夠穩穩握著大支竹掃把,掃出清亮聲音,且一派輕鬆,我總是覺得舅公很厲害。整理這些庶務瑣事,行禮如儀,日復一日,靜靜地作著,其中應有他感覺享受的部分。

舅婆喚著我吃早餐,舅公進門,打開玄關的櫥櫃,拿出兩頂棒球帽。

「一頂給你,一頂給你弟弟」

是職業棒球隊的球帽。我開心得不得了,只差沒發出心底的雀躍驚呼。

那個神奇的櫥櫃裡,有各種運動器材供我自由取用,時不時,舅公就會放新玩意在裡頭,可能是新的棒球、網球、球棒、各種運動服,還有給我的小禮品。

在餐桌上,意思意思的吃完早飯,我直直往前院草坪奔去,「你吃這樣就夠了喔?」舅婆在我身後大聲的呼喊著,我只是一心急切。

拿著手套跟球,戴上新帽子的我,凹了凹帽簷,獲得加持一般,擺出投球姿勢,墊步,旋轉身體,擲出。

是一顆筆直劃過草上,強勁直擊泥牆的直球。

不夠完美,再來一顆。將石牆當作捕手,蹦、蹦。

那個年代,流行將帽簷凹成尖狀,彷彿越尖越能遮陽,越尖,越專業,越帥氣。

小個子的下盤不穩定,常常投完球後,整個人要往左邊跌倒,就是如此的使勁,樂此不疲。往來無人的鄉間早晨,聚合了幻想與童心,對於棒球的單戀。

夢想的草地,四周是寧靜與空曠,但空氣中宛如露水的氣息,使人絲毫不覺寂寞與孤獨,那是我的世界。

群山邊際的天色總是陰晴不定,大太陽,但山仍帶著雲,或說,雲帶著山。遠遠的霧氣往山下飄移,神秘的存在,威而不怒,雲彩孩子也能有的感性,童年的色調。

運動一會兒,總會癱坐在草皮或一旁的花台,感受濕度與溫度的變化,那些無人煙的時空裡,我是富足的。那是我的壽豐,我的大地,我的遊樂園。外頭的大路有魚貫來往的車輛,那些與彎入巷間的舅公家無關,放眼盡是乖順綠茵、天地的調色盤。若出了太陽,則如細緻金箔,均勻鋪灑,替平靜增添了一些溫暖的動態。

我總認為山很近,以至於水氣、雲霧、天空的變化,很清晰。我時常思考,接下來的天候。也曾被舅婆抓起,從突如其來的大雨中逃離「賽場」,也與舅婆一起在花台看著午冉冉陽光破窗而入,而我倆逆著光,感受那直視也不叫人扎眼的太陽。

若將鏡頭望上一拉,從天空往下望,小徑曲折,路面乾淨,臨山連水田、無超過三樓的建築,雲霧婉約婀娜⋯⋯一片草坪在其中,比起田野不算大,對於一個家來說絕對夠,往外是礦野與錯綜延伸,竄向農舍的小徑。那就是天設的球場,我就是那個擁有整個球場,最幸運的孩子。

一切都替我打造。那一刻,我只顧著眼前的這顆球,壓低帽簷,看看石牆,小跨步,將球放進手套,收緊腰部,展開雙臂,前踏腳一踹,「蹦」。

這次真的跌坐地上。太亢奮了,獲得新球帽的這個早上。經過一個早上的「訓練」,帽簷已經被凹到變形,帽子前緣佈滿了汗水。

棒球撞擊石牆的聲音,也撞擊著我的人生記憶。直到很久以後,我以為我忘記了。

不,再投一球吧。蹦。

(圖/古碧玲)
(圖/古碧玲)

*

鄉間的天黑,總是悄然而鎮定的來臨,從花台望向四周,山的形貌看似已被夜給遮蔽,仔細的看著,往往仍能分辨,明暗之間的隱隱威嚴。

並不讓人畏懼,也不盡然只是一片黑暗。

若你相信神祇,它或許就在那裏。

「舅婆,那些亮亮的是什麼?」

「有人在那邊住啊!」

「在山上嗎?」

「對啊。」

時間是這樣子的,曾經。

舅公退休多年,唯運動賽事的轉播,仍是他最執迷的嗜趣。美國大聯盟季後賽時,他早上是不會客的,大家要找他,一律下午再說。

於是,棒球裡的我和他,在某個光譜裡面,越來越靠近。

「這個捕手不錯。」

有一些下午,不用上班、偶爾出現在老家的舅公,專注看著電視上的比賽,可能是少棒,可能是青少棒,可能是重要的比賽,或者不重要,他都看。偶爾用台語冒出一句「評語」。兒時的我,時常不知道「要不要回話?」:感覺舅公不是在尋求聊天,但他旁邊,確實只有我一個人。

捕手接球,台語叫做「神」。學到一課。

後來的日子,親自看過許多比賽的我,時常會想著一件事:什麼樣子,會是最棒的比賽?

因為那些童年裡的自己,即使當我年紀漸長,看過國內外的球場,踏進過職業賽場真實的紅土與草皮、也見證了許多歷史性的勝利或惜敗⋯⋯或許,「最棒的比賽」跟球賽本身的精彩度無關,記憶與歷史一對照,眾多鮮明的故事裡,會替自己打造一段奇幻的旋律⋯⋯

比如,關於「最棒的比賽」,越來越多時候,當思緒回到壽豐的舅公家,回到童年那片草坪上,模仿某個投手的投球動作,以及那些下午,看著不痛不癢的球賽,聽舅公偶爾說出的評語。一個孩子,因而初次理解了大人看比賽的視角。

只有遠山和草坪的日子,對於棒球還不是這麼了解卻癡迷著的我,如今像是第三人稱,執掌著記憶裡的長鏡頭。

「三振」,看著比賽最後一球,舅公用台語——其實那是日語,喊了一聲,關掉電視,上樓去了。外頭是無人卻不顯荒僻的小徑,還有不遠卻很深的的山。那是最美好的棒球。那是看比賽,最享受的樣子。

退休的舅公,從比賽中回憶自己的人生。而我依然習慣用台語、日語參半的方式敘述棒球。那些充滿「口氣」的語言,紀錄了畫面,裡頭的竹掃把,依然雄壯威武,我的帽簷依然尖得像是刀鋒。

我終於能夠理解,為什麼舅公選擇回到花蓮。也開始能夠清楚讀取,我的歸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