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連慧玲)
(攝影/連慧玲)

活著,真好

潮水溫柔地撫過沙灘,太陽躺在海平面下。小小的無人島還在沉睡,他已經醒來,連續多天沒有肉的日子讓他此時的感官與飢渴更加鮮明。把小刀裝進自己做的尼龍網袋,無聲地揹起,藉著灰濛濛的天色輕輕、慢慢,走向遠方的山坡。

(攝影/連慧玲)
(攝影/連慧玲)

重複地追獵

那10隻白色的山羊很快就發現了他。生命與生命的追逐瞬間展開,牠們在島嶼上奔逃,他在後面跟著,一邊看著逐漸拉開的距離,一邊用直覺衡量著接下來可能的動向,盡可能地攔截。他感受到心臟劇烈跳動、血液沸騰,肺臟幾乎快要爆炸;小腿的肌肉不停收縮、釋放,在草叢與岩石間迅速奔跑,全神貫注在眼前的動物,當下只聽到自己清晰的心跳聲。每一次的失手還來不及失望懊悔,就再跟著牠們衝往下一個谷地或小山丘。

重複地追獵,被追獵,羊群逐漸分散。最後他跟著其中5隻來到小島東面的懸崖,羊群沿著陡峭的岩壁下切,擠在凸出的岩塊,黃色的眼睛緊盯著上方的他。他注意到清晨的雲朵透著粉橘,即將日出了。他甩下肩上的網袋,把全部心力灌注在那隻年輕的羊,在懸崖邊上再次展開幾番追逐,幾塊碎石滾落,撞擊礁岩,彈到海裡,彷彿他隨時也要跟著跳下去。

羊群更加緊張,快速往下奔往潮間帶,他站在懸崖頂端,眼睜睜地看著牠們涉水逃向另一個山丘,越來越遠,但是他已經沒有力量再奔跑,心裡明白一切都已經結束。歡樂、失望、疲憊、放鬆,帶著對羊的徹底欽佩,自動轉換成一聲吼叫從身體中心爆發釋放,連他自己都被嚇了一跳。逃到一半的羊突然停下,回頭望著他,然後讓他驚異萬分地,朝著他的方向跑過來,再次回到剛剛的關係:他在上方,牠們在下方。

請妳一起陪牠說說話

幾輪短距離的追逐後,那年輕的羊不知是腳踩錯地方或被同伴推擠,落海了。其餘的羊頭也不回地離去,他迅速爬下岩壁,來到牠身邊。幾次掙扎都無法跳離海水,牠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極力抗拒;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心跳急遽,伸出手扣住牠的脖子和四肢。羊奮力掙扎、喊叫。他緊緊抱著牠,一步一步踩穩,慢慢往上攀爬。這時候,聽到動靜的夥伴趕來,在崖邊提著他的網袋,問:我要怎麼幫忙?

請妳一起陪牠說說話。

他蹲坐著,讓牠躺在大腿上,他們一起向牠訴說著無盡的感謝、愛,與承諾,用最溫柔的聲音唱著,輕輕撫摸,用所有的生命力量去感受牠的感受。他抽出小而銳利的刀,抹過牠的喉嚨。

毛皮,肌肉,氣管,血管。溫熱的紅色汩汩流滿他的大腿,滴落在岩石,紅色的小河流進大海。時間變得很緩慢,牠慢慢地流逝,離開。周遭一切都很安靜,只有穩穩的心跳聲,海浪拍打著礁岩,燕鷗正在鳴唱。

回歸一個純粹的存在

小心翼翼地放進網袋,背負著那軀體的重量,爬上懸崖,走下山坡,走進潮池,心中沒有喜悅,沒有痛苦,沒有悲傷,沒有興奮,只有當下一片平靜。泡在清涼的海水洗去凝固的血,他看到遠方的雲朵鑲了一層金色的邊,陽光出來了。他突然體會到生命中非常重要、但以往沒有真正了解到的事情:活著真好!用一切的感官去感受這個真實的世界,試著快樂接受當下每一刻的發生,去愛身邊每個重要的人。活著真的好美,生命是多麼神奇奧妙,又那麼珍貴而脆弱,禁不起一絲揮霍。他突然好想念自己親愛的家人,想到自己總是那麼愛自己,也該學著分享愛給最重要的親人。

同時,另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異樣感受從身體深處浮現。他在許多書上讀到過這樣的概念,卻沒有真實體悟過。

他發現自己就是自己,卻也不再是自己;從好久以前,來到這個世界時,「他」就住在「軀殼」裡面,緊密地結合了30年,然而他的軀殼有一天會回到大地,靈魂將會再次前往下一段旅程,是他也不是他,回歸一個純粹的存在。

那個早上,他哭著笑著唱著哭著笑著,感謝冥冥中安排好的這一切,感謝自己擁有的生命與快樂,感謝彷彿獲得重生的這一天。

好好活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