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狀少足蟲科Sphaeropauropodidae(攝影/林敬峰)
球狀少足蟲科Sphaeropauropodidae(攝影/林敬峰)

低速夜觀計畫

點亮頭燈,四散的光子彈反射過弧形反射罩,穿過燈頭的凸透鏡,打出了有著泛藍的銳利邊緣的光彈。

各位觀眾您好,歡迎各位進入野地,參與本次的低速夜觀。今天的行程全長約兩個小時,沒有中場休息。在開始之前,請容我們提醒您幾件事:野地開放飲食、飲水,但請不要誤食有毒的動植物;為維護觀賞品質,請將您的手機、呼叫器、穿戴式裝置或其他電子產品轉為靜音或關機;夜觀過程中,歡迎拍照、錄影、錄音。感協您的配合。

行程即將開始,感謝您的耐心等候。

尾足蟎科 Uropodidae(攝影/林敬峰)
尾足蟎科 Uropodidae(攝影/林敬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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檢查自身裝備。

一雙好走的鞋。一條耐磨的褲子。

手機、錢包、機車鑰匙。都在隨身的霹靂腰包裡。

一個願意為一切付出驚呼的旅伴。所以我拉上了廖子荃。

相機。還有一些有的沒的的配件。

最後,頭燈。

Houselight 收。燈亮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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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亮頭燈,四散的光子彈反射過弧形反射罩,穿過燈頭的凸透鏡,打出了有著泛藍的銳利邊緣的光彈。

頭燈是聚光燈,如同劇場使用的多數傳統燈具,除了洗天幕的CYC之外,LEKO、帕、佛、Follow,都同樣是聚光燈。這些燈具在一篇漆黑的劇場黑盒子中引導視線、營造氛圍、渲染情緒,還有更重要的,透過觀眾的「看見」來創造存在。燈光設計算計每一顆燈的角度、亮度、毛利、顏色,決定要讓觀眾看見什麼、如何看見、看得多麼用力。而其中最直接的,大概就是那長如火箭,配有四色色紙、手動iris、磁吸式準星與旋轉支架,從觀眾席後方發射錐狀光束,點燃空中飛絮浮塵宇宙星子的follow燈。

必要的時候,燈光設計關上了所有的其他光源,獨留一顆白熾的Follow。Follow的光彈是燈光設計的強大意志,他強迫著觀眾清晰地注視,於是命令光彈追蹤著舞臺上雙手染血卻越洗越紅的女人、沒有混濁憤怒犀牛小眼的男人、背信另娶的小生和含怨自縊的苦旦、瞎眼的玉匠和穿褐的小姐。空間被凝聚、收斂,於是光彈的鮮明光影中我們看見角色的痛苦與掙扎、執著與迷惘、狂妄與偏執在空間中騷竄,觀眾則憑藉掠過他們頭頂的追蹤燈光貪婪攝入那些動人的情緒。因為觀看,所以存在,戲劇與觀眾的關係因此成立。

大翼甲蟎科 Galumnidae(攝影/林敬峰)
大翼甲蟎科 Galumnidae(攝影/林敬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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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亮頭燈,踏入野地,我既是燈光設計,也是觀眾,更是觀眾席後方的Follow手,我渴求那些充滿張力的畫面在頭燈掃射的瞬間出現,讓我追蹤觀看。

點亮頭燈,視野與意識如穿過凸透鏡的光,在焦點收束之後再次擴大,往無限近逼。先是在一片山中看見一棵樹、在一棵樹下看見一片腐植質、然後看見腐植植中的一粒砂,在手掌大小的光彈內的一粒砂,要彎腰、蹲下、跪坐、趴臥地上才能聚焦的一粒砂。通往無限的一粒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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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砂,那是一隻Uropodidae科的蟎,正漫步在多樣寡家蟻成熟聚落的垃圾場中。多樣寡家蟻的工蟻無聲的忙碌著,把那些機械零件般的,節肢動物的殘骸扔到垃圾場。Uropodidae科的蟎頂著紅矮星色澤的全罩式鐵盔,邁出長滿剛毛的步足小小的一步。就是那一步,讓頭燈的光束在幾丁質外殼上抖動,也讓我看見砂一樣的生命的存在。

我央求自己降落,在一顆陌生的星球,有著窒息的空氣和聽不見的聲音,還有令人困惑的物種;降落在石塊下、倒木下、落葉堆下的土壤中。我拔掉眼鏡,然後在頭燈的光彈中我看到:

鱗跳蟲用彈器把自己發射到空中,毛馬陸登上真菌孢子的頂端,象蟎啜飲長腳跳蟲的體液,拉索蛞蝓把蝸牛掏成空殼,蛛甲蟎套上浮絮般的偽裝外衣,大翼甲蟎擎著頭部兩側的楔形甲片,單家蟻相互交哺,閻魔蟲縮在寡家蟻聚落的一個巢室中,流星白的緬陰蟲和曜斑紅的絨蟎奔走,落甲蟎鑿出凹漥,塔帶馬陸推平土壤,綜合綱每節長度不等的身體高速駛過,偽圓跳蟲如隕石墜擊,一隻極小極小極小的短腳跳蟲在木紋的縫隙中徘徊。

我站起身,回到我的母星,有點頭暈。對錶。

現在時間,晚上九點十二分,我在這棵倒木下停留了半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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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幾次的夜觀就成了這個模樣,翻開一根倒木或一塊頑石,停留,觀看。

其實我大可以在有太陽的時間裡做這件事,那些移動緩慢的甲蟎和馬陸也去不了哪裡。但我更需要無光夜晚的漆黑一片,讓黑暗中的燈具光束帶領我前行,它會支使我真真切切地觀看,看見一隻又一隻Uropodidae科的蟎,看見他們紅色鐵盔在土壤上打出的影子。

「啊,這根倒木看起來不錯。」

我往前走了兩步,跪坐、趴臥,追隨頭燈光彈,凝氣走進另一個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