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彷彿回到了過去,回到第一次種花,也是劍蘭,也是被大雨吞沒,當時,以為是選了太低漥的地方,是年輕的緣故。
新的劍蘭種在了承租來的,比較高的地方,然而,超乎預期的雨量,天公卻再次讓我爸媽成為了輸家,彷彿怎麼拚都會贏來的game over。
距離很多年以後,每當落大雨的夏天,我總會想起那年的劍蘭田,想起貪食蛇。
我最早玩過的貪食蛇是在爸的手機上,那是手機剛開始普及的時候。那時手機已經是成熟的產品,雖然稱不上「智慧」,但已經是進入「行動電話」成熟的時代。手機不只是滿足通訊的基本需求,還有一些簡單的額外功能,如電話簿、簡訊,以及,小遊戲。
讓我不會睡著的遊戲時間
貪食蛇也在其中,或者說,我只記得這個。那是最好玩的遊戲。那時我爸的手機是NOKIA的經典款,不記得是不是3310(小學生怎麼會去看型號呢),但就是黑白的,很耐用,有次不小心泡水,將電池拆下,晾乾後,居然奇蹟似的還能繼續使用。就像那隻永遠不會死的長條蛇,雖然當時在手機上只不過是一個長方形方塊,根本也看不出是蛇,但不小心碰到牆壁或身體,死掉,再重新開始,牠又繼續活過來了。
那是個非常簡單的小遊戲。操控著長條會轉彎的方塊,吃著菱形狀的食物(還是該稱為獎勵)後,身體變長,繼續吃著下一個,遊戲永遠不會結束,直到重新開始。
不斷循環,不會結束,像是個隱喻似的遊戲。
彼時是孩子的自己哪懂的這些。
我只知道,那是個父母親對我的獎勵,或說,補償。通常是去無法停車的地方,以防被拖吊,留一個孩子在車上,真的有拖吊車來,要用已經背好的台詞:「我爸(或我媽)馬上就回來。」那個年代不會開罰單,遇到這種情況通常是略過,因為父母親聽過說小孩子在車上睡著,連人帶車一起被拖走的傳聞,於是他們會將手機給我,讓我不會睡著。
我記得的情況有二:一是去屏東市民生路上,很熱門的診所看診,有時是爸媽,有時還有坐著輪椅,中風的阿公,我負責顧車,二是去棒球路上,我爸媽說要去辦保險,一樣要有人顧車,對我來講,那叫遊戲時間。
那時的我,對這樣簡單的遊戲樂此不疲,那時是孩子的我,對於病情或對爸媽到底在做什麼,一點也不關心,那個遊戲,就是我快樂的理由,我什麼也沒想。就像那時,對於未來不需要任何想像,也能感到開心的模樣。
阿公那時候情況很不好,爸媽當時根本不是去辦保險,甚至,那樣停車根本是不對的。這些,都是未來的我才知道,或者說,才理解的事。誰能要一個小學的孩子成熟呢?至少我爸媽沒有。
跟著主角一起慢慢變成大俠
小學四年級那年,差一點點滿分,考了全班第一,那時爸媽考試前給我的承諾是買一臺電腦。我還記得那天,我爸媽帶著我到客廳,到阿公的前面,跟他說:「他考了全班第一,想給他買臺電腦,希望阿爸你幫忙。」我不記得阿公當時的臉是什麼樣子,我總想,是開心的吧?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過了一週,表哥來幫我安裝電腦,我當時雀躍的心情。
那時的作業系統是Windows98,處理器是Pentium 4,第一套安裝的遊戲是從表哥家的正版光碟拷貝來的太空戰士8(Final Fantasy VIII),遊戲語言是英文。
遊戲片有四片,我看過我表哥打過最終大魔王,那時遊戲最強的技能,是當角色血量(HP)快到底,變成紅色的時候,可以使出的特殊技,我最喜歡,也許也是最強,是主角史克爾
(Squall)的Renzokuken(連續劍)。但當我真的遊玩時,在第二個章節就卡住,有一個怎麼打也打不贏的敵人,那時我看不懂畫面上的提示(都是英文啊),一直不停卡關。直到去表哥家,我才知道那個提示是,在符合條件時,要按逃跑鍵,才能通關。
那時的我怎麼知道原來有時候需要逃跑?
只是太空戰士8我並沒有玩到破關,即使仍然看不懂,我也是靠著看表哥玩的印象以及周末回去外婆家的時間問,努力地玩到了第三片光碟,而後電腦壞掉了,重灌了,我也放棄了。
那時候放棄不過是再容易不過的事。
而那幾年,我也已經沒那麼愛貪食蛇了,或者說,那時已經上國中的我,覺得自己已經長大了,顧車這種事不過就只是個無聊但又沒什麼好拒絕的事,玩個小遊戲打發一下時間,那時的手機也已經更進步,貪食蛇早就已經不是唯一選擇了。但我想著的,是趕快回家,可以玩最新一代的三國群英傳或仙劍奇俠傳,跟著主角一起慢慢變成大俠,跟著劉關張使出各種酷酷的招式,那是我當時最重要的事了。
現在我才知道,最早的貪食蛇誕生在1976年,遊戲開發商是Gremlin,那是一款名為「Blockade」的雙人街機遊戲。那時並不叫做蛇,只是兩個人操控兩個像素向前走,在走過的道路上砌牆,誰先碰到牆或對方就輸了。
全部都爛了根
顧車的我也是一個像素,但碰到拖吊車的司機時我總是贏的那個,操控者是我背後的爸媽。而阿公也是一個像素,我爸媽拿我這道牆出來,我阿公輸了,幫我買了電腦。又例如,對於花農的我爸媽而言,天公就是那個無敵的像素,種下去的劍蘭碰到牆,颱風來襲,整塊地泡在水裡,我看過那場景。
那是暑假快結束的一個夏天,我爸媽開著車載我穿過打在車窗幾乎看不到前面的雨、把鐵皮屋頂吹走的風,到了劍蘭田,還沒開展紅色花蕾的劍蘭278號,淺綠色的枝幹幾乎只剩下上半截,我爸媽只是看著,什麼話也沒說,或者說,什麼都不想跟我說,看了一下後,默默地開走回家。沒說的是那些全部都爛了根,一枝都沒收成。
那彷彿回到了過去,回到第一次種花,也是劍蘭,也是被大雨吞沒,當時,以為是選了太低漥的地方,是年輕的緣故。
新的劍蘭種在了承租來的,比較高的地方,然而,超乎預期的雨量,天公卻再次讓我爸媽成為了輸家,彷彿怎麼拚都會贏來的game over。
很後來才發覺,貪食蛇跟太空戰士不一樣,無論經過幾代,都是一個無法逃走的遊戲,只能不停地吃著菱形狀的像素,身體愈來愈長,愈來愈負擔,隨著時間愈來愈艱辛的一個遊戲。
那時才想到,這場遊戲,我爸媽也許輸了一場又一場,我呢?
我爸媽不想讓我輸,所以到了棒球路上的保險公司,用保險借款出來,用來支付學費、補習費或各種,那是我很後來才知道的事。我爸媽用這個砌成了牆,不是對抗,只是小小的,他們的期望。但他們什麼也沒跟我說,跟那個在玩在太空戰士8、仙劍奇俠傳二的我說。
那是一直到我高中,很後來我才知道的事情,而那時我並不懂,只是知道。叛逆期,眼裡只有自己,現在我知道了。
知道當年,阿公在我國三時過世,我爸流下眼淚說的那句:「我沒給你過好生活。」是什麼意思了。
希望他一輩子都不會碰到牆壁
大學畢業那年,我爸重病,幾乎要走了。我才突然發現我好少跟他說愛,說我終於畢業了,我可以賺錢了。
那好像是好多的牆,擋在我這隻貪食蛇前面,我血條好像也見底了,卻怎麼樣都按不出連續劍的技能,來逆轉一切,他好像就要死了。
我還是說不出愛你,從來沒講過,如同他們也不會說的,怎麼學會呢?但我回家工作了,成為了一個花農,我媽跟我說了好幾年好幾年怎麼走過來的,借款,撐著,沒有放棄。
我覺得我好像碰到牆壁了,那不是四面八方看得見的,而是一路上被餵養的那麼長的方體,自己成為了game over的牆壁,撞在了那上頭。不停長大,覺得自己長大了,有想法了,這樣的自己,碰上了自已這道牆,那是這幾年來我的不瞭解,漠視,甚至怨懟這個家,砌成的一道牆,我這隻蛇在這裡死去。放棄,但也放過自己了。
看著家裡長得歪七扭八的百合竹、銹病嚴重的電信蘭葉,我突然覺得我得按下重新開始,即使想要逃走,我仍必須進行這個遊戲不可,如果重來,就還有可能繼續這場遊戲,把自己重新切割成小小的長條形,重新長成這個家的形狀,重新進行這個不斷循環的遊戲。
爸撐過去,到出院那天,我還是沒跟他說愛你,我回家時一樣會跟他說我回來了,他也一樣會說:「喔。」但我想我們都活過來了。
活下來,希望有天會脫離這個小小的競技場,到了另一個四面是另外牆壁的世界,可能我也會在在裡面不停地按著重來。孩子出生以後,我好像又懂了他們一些,如果可以,希望他的那個貪食蛇世界,牆壁愈遠愈好,如果可以,希望他一輩子都不會碰到牆壁。不用再看著泡水的劍蘭,然後將話吞回心底,選擇什麼話都不說。我希望他的世界,已經不再有牆壁了,在那之前,我會不停,不停地再按下重新開始,碰壁,重來,再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