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宮崎駿的創作史來看,《蒼鷺與少年》擁有早前作品的眾多倒影,二戰虛構背景讓人想到《風起》,母親多病、移居鄉間的設定複製了《龍貓》,至於鮮明的反戰、反法西斯主義情緒,超人的飛行能力、精靈與半獸人等引介者角色更是所在多有,《蒼鷺與少年》幾乎在概念上總結了宮崎駿職涯中重視的所有元素。就此而言,《蒼鷺與少年》的概念並不新穎,然而相較於諸多前作,它有更強烈的宗教性……
宮崎駿老爺爺寶刀未老,《蒼鷺與少年》推出之後引起眾影迷熱烈討論,電影隱晦的敘事手法創造了豐富的詮釋空間,片中各種魔幻的成分與象徵被剔出來細細推敲,有時候與早年宮崎駿作品互文指涉,有時候與宮崎駿本人的生平交相比對,眾聲喧嘩,有人為了「搞懂」故事在說什麼,往復戲院N刷──超譯擂台上,《蒼鷺與少年》儼然透過觀眾的解讀而長出更盛大的風景,那是建立在原作之上、不斷翻新的異/譯世界。
你想要活出怎樣的人生
故事一開場便交代了日本孩子牧真人正處於二戰時期緊急狀態,東京受到空襲造成真人的母親葬生於醫院火海,真人的父親在郊區擁有戰鬥機部件工廠,於是安排真人遷往鄉間避難。同時,父親再娶真人母親的雙胞胎妹妹,繼母在鄉間懷孕待產,真人在遷入新址時發現母親留給他一本書《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這是一九三七年出版的一本舊小說,也是《蒼鷺與少年》的日本片名),扉頁中留有母親題字:「給長大後的真人」。
也許《蒼鷺與少年》的表現方法比起宮崎駿的諸多前作更為晦澀,然而就片名直接點題提問「你想要活出怎樣的人生」這一點來說,宮崎駿的這部作品不脫他所偏愛的「成長小說」架構──純真的主人翁在經歷過一連串不可思議的旅程之後,漸漸摸索出自己所渴望的價值原型。人類學研究裡有個詞彙叫「通過儀式」(rite of passage),人類經常透過某個儀式(比如畢業典禮)獲得驗證而得以轉換身分;在宮崎駿的世界裡,主人翁經常需要真的以肉身「通過」一個物理上的隧道進入異世界經過一番洗禮,此後才能在各種意義上「重新作個好人」,比如《龍貓》與《神隱少女》。
從宮崎駿的創作史來看,《蒼鷺與少年》擁有早前作品的眾多倒影,二戰虛構背景讓人想到《風起》,母親多病、移居鄉間的設定複製了《龍貓》,至於鮮明的反戰、反法西斯主義情緒,超人的飛行能力、精靈與半獸人等引介者角色更是所在多有,《蒼鷺與少年》幾乎在概念上總結了宮崎駿職涯中重視的所有元素。就此而言,《蒼鷺與少年》的概念並不新穎,然而相較於諸多前作,它有更強烈的宗教性,所謂的宗教性指的不是特定教派傳遞的教義,而是指它超越以往地積極引導劇中人物與觀賞者思考「生而為人的價值」──這世界上幾乎所有宗教都試圖揭示死亡世界與運作原理,藉此協助鎮日與煩惱空虛纏鬥的人類沉思活著的意義,接受引導的人或許就此能獲得宗教性慰藉,如同在未知的海洋上終於找到錨點。

唯有不貪生,才能不怕死
神話的原型多數時候是宗教性寓言的通俗版,《蒼鷺與少年》本身擁有許多宮崎駿前作的影子,與此同時它也與世界各地的神話原型互通有無。實際上,宮崎駿直接在《蒼鷺與少年》中引用了但丁《神曲》概念,片中通往亡者世界的通道入口上刻寫拉丁文fecemi la divina potestate(由神聖力量所創造),正是《神曲》冥界入口銘文之一。片中冥界裡的「死之島」岩石型態與柏樹則直接致敬瑞士象徵主義畫家阿諾德‧勃克林知名的《 死之島》系列畫作構圖。
《蒼鷺與少年》的背景架構相當類似於二○○六年的一部奇幻電影《羊男的迷宮》──《羊男的迷宮》背景設定在西班牙內戰結束後,當時法西斯主義的國民軍擊敗了共和軍,正要開始為期數十年的獨裁統治,然而仍受殘餘流竄的共和軍與左翼游擊隊攻擊。在這則故事中,小女孩奧菲莉亞與懷孕待產的母親長途跋涉到偏郊投靠象徵法西斯主義、冷血無情的軍閥上尉繼父,母親最終難產而亡。奧菲莉亞在竹節蟲幻化的精靈引導下,進入了半人半獸的羊男的迷宮,獲知前世為冥界公主的她必須通過三場考驗,才能返回地下世界。
在《蒼鷺與少年》的版本中,真人同樣受到看起來亦正亦邪的半人半獸蒼鷺引介,展開一連串暴力的試煉,故事終了,冥界的建築師兼設計者提議將冥界的主掌大權交付給真人,面對權勢,少年真人回絕了;《羊男的迷宮》尾聲,羊男提議讓奧菲莉亞親手刃弒初生的弟弟,以純真的血液換取重返冥界公主寶座的捷徑,少女奧菲莉亞同樣也回絕了。結局雖略有出入,但是兩位年輕人分別回到了真正屬於自己的歸處,在各自的警世寓言中展現了抉擇的勇氣,他們仁慈而堅韌,擁有無垢的良知。
二戰之後,日本與西班牙的政治情況都有了不可逆的發展,生活在其中的小人物絕非毫無創傷地活了下來,我想,這兩部電影與諸多宗教性神話都試圖彰顯人的意志──唯有不貪生,才能不怕死。
《蒼鷺與少年》中的蒼鷺是披著鳥皮的人,初見時感覺猥瑣懦弱,然而經歷一番爭鬥,牠終究與少年真人和解互信,陪伴真人離開崩塌的冥界,走回生者的世界,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蒼鷺是少年內心世界裡鏡像中的自己,如同黑貓之於小魔女琪琪,羊男之於奧菲莉亞。人的內心深處必定都埋伏著這麼一頭半文明的野獸,牠們不善言詞、牠們彰顯慾望,如何與這些獸共存,且不至於受到反嗜,是成長過程中必須灰頭土臉經歷一回的功課。(本文摘錄自《一隻特立獨行的豬:穿梭文明、自然與野性間的藝文奇想》,小標為本刊編輯所加)
【說說書】
後記──與動物相遇的時刻
文/包子逸
認識我的人大約都知道動物園是我的兒時後花園,因為父親職業的緣故,不誇張地說我童年的週末多半在動物園閒晃。逛動物園有個標準流程,我們家向來不是從大門口開始逛起,一入園便長驅直入先搭車直達最高處的鳥園,逛完鳥園再悠悠哉哉順著緩坡往下逛(在此也推薦諸君要這樣順流而下地逛,才不會過度操勞小腿肌)。
我們家沒有人怕蟑螂並不是一件尋常的事
書寫完成後,有人問我兒時廝混動物園的成長經歷對我寫這個主題有什麼影響,當下一時想不出什麼直接了當的關聯性。仔細思索後,這才漸漸意識到這樣的成長背景帶來的影響也許遠遠超出我的想像,身處其中的人經常特別盲目。
如果您已讀完本書,相信已經從不同篇章讀到相關經歷的蛛絲馬跡──童年我在美濃過著只有吃飯時間會被叫進室內進食的野放生活,在田裡生火、溪裡玩水、樹上攀爬,成功被狗咬過四次,家裡的大黃貓習慣抓些蛇啊、青蛙或者麻雀等獵物進貢放在客廳中央。在本質上,我很早便被訓練得不拒斥泥漿與生物,求學時期碰到不少只是一隻小蟲子飛過眼前便失聲尖叫的人,我只是覺得有點古怪,但我是在成年之後才真正意識到我們家沒有任何人怕蟑螂並不是一件尋常的事。
可以彈橡皮筋射死蒼蠅與蚊子的神射手
我爹是一位可以彈橡皮筋射死蒼蠅與蚊子的神射手,而且可以唯妙唯肖模仿長臂猿的啼聲,嘹亮地啼到猴島上的長臂猿們會停下手邊動作觀察這位人類到底有何貴幹。不過,他很少像電視上那些熱愛動物的專家那樣隨時隨地親暱地抱著各種生物磨蹭,倒是常常跟我們說,管理人比管動物還難,此外並不常敘述工作的事,除了一些特別詭異的意外──通常詭異的部分都是事件裡出現的人,而不是動物,好比說,有一年某位遊客勇猛地跳進獅子獸欄內,手裡拿著聖經向獅群傳教。
由於父親參與了不少動物科普書的審訂或推薦,成長過程中,吾家藏有海量的大樹文化出版品,文學與圖鑑兼有之,本書其中一篇提及的《鳥、野獸與親戚》是我青春時期的愛書之一,即便是段考前夕,我也經常抱著英國動物園經營者兼博物學家杜瑞爾的「希臘三部曲」童年紀事啃讀,笑到流出眼淚,那是苦悶升學壓力下排遣憂鬱的絕佳出口──假使有人說在我的書寫風格裡看到一點杜瑞爾的影子,我也不會意外,我曾經如此鍾情於他描述這個世界的方式。出於同樣的原因,吾家藏有海量的漢聲出版書籍,包括旗下的青少年拇指文庫系列,本書提及的小說《紅色羊齒草的故鄉》以及蘿拉‧英格斯‧懷德寫的拓荒故事皆收錄其中。在此要特別向當年這兩間特別有抱負的出版社致敬,他們精心推廣的作品曾經深深觸動並滋潤了一名孩子的心。

和討論一支遺失的指甲剪一樣的口吻
多年前,台灣阿河遇難記在寒冬裡帶來意想不到的新聞效應,大夥兒都順風在網路上學到二三事,比如為什麼河馬會哭,阿河命運為何如此乖舛。由於我爹在動物園服務,阿河亡故後兩天,依然有人會打電話來詢問他關於河馬的問題;台灣大概從來沒有這麼多人集體關心過河馬,或者關於動物展演管理疏失的沉痾。我爹說,大象、河馬之類的大型老動物只要站不起來,注定離死期不遠了,救也救不了。過重的肉體只要內部出現一個傷,自己就能逐漸把自己壓垮。就像在手術台上看過無數過眼雲煙瀕死者的醫師,我爹講這事的口吻,就和討論一支遺失的指甲剪一樣。
何曼莊在散文集《大動物園》裡寫過,「我經常走在往動物園的路上,這讓自我辯證成為一種常態,到了最後我經常還是沒有答案,但我相信這個世界的正解不只一個,而找到正解也許不是最重要的事情,重要的是維持清醒,捍衛思考不被激昂的感情左右,不被那廉價的同情與自傷牽絆……」。身為動物園園長的女兒,我明白那樣難以言說的心情。
即使有一位無論看到什麼陌生長相的動物都能喊出名字的父親,即使如此勤勞地逛動物園,我必須遺憾地說,至今我依然是動物界的門外漢,即使我已比一般幼童知道(或者看過)更多接近國家地理頻道的動物求偶或進食過程。木柵動物園的鳥園是一座巨型鳥籠,紅䴉足以成群繞行飛翔,人類遊走其中立即成為人造生態裡流動的一部分。像我這樣的門外漢,即使能夠在不眼殘的狀況下辨認出一些常見易辨的鳥類(比如綠簑鴿、綠頭鴨),但也會指著看起來一公一母很鮮豔的水禽說「鴛鴦!」旋即被糾正說那不是,但我從此也沒記得那鳥正確的名號。
幾年前讀了一本題材特殊的散文集《飛羽集》,作者伊絲塔是名熟習鳥性的鳥癡,閱畢才知道木柵動物園鳥園裡有世界上數量稀缺的鳳凰(俗名青鸞),也才更豐富地理解聶隱娘與青鸞的隱喻。知道了之後,後來去園區內熱帶雨林館,才「看見了」兩隻大地色的青鸞就在腳邊悠哉走動,對牠們產生了不同層次的理解;又因為當時與老爹同行,才「看見了」在高處不顯眼的栗喉蜂虎(非「虎」也,是一種專門吃蜜蜂很小的鳥,據說非常難以人工復育)。平時這些不夠美不夠大的鳥於我盡是過往雲煙。(本文摘錄自《一隻特立獨行的豬:穿梭文明、自然與野性間的藝文奇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