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劉崇鳳)
(攝影/劉崇鳳)

這是我的神之島:重返雪劍

白色的泡泡開始發黃,沿白磚牆的縫隙滑下,發黃的牆面逐漸變得潔白,就像登山能滌洗自己的內在一般。作為一種休閒運動,登山除了冒險挑戰以證明自己,還有太多意識上無可言喻的沉澱轉化。包含對世界的認知、對島嶼的認同、以及對自身的照見。

於是開始掃廁所。

掃廁所這種耗時勞力的事,多在年節掃除時才甘願做,怎麼現在想做了呢?那是一趟心滿意足的旅程回到家,突然不知哪裡來的神力,覺得可以掃了喔,有興致了喔──就從浴室開始吧!

好奇怪,下山後的身體明明處於肌肉疲乏狀態,小腿肚仍痠疼不已,撐著登山杖的手臂如此緊繃,我卻開始刷洗浴室?一邊刷洗一邊慢慢知曉,每當回家後的自己開始主動打理家務,那意味著:我的狀態很好,有餘裕關注不起眼的角落。不免覺得好笑,一邊刷洗浴室的白磚牆,一邊揶揄自己,下山後的身體竟然還有氣力,牢記著山的律動,四肢痠疼,卻能持續動作。

我知曉這路線,知曉越過那草坡、那層層疊疊的石塊、那樹林蔓枝(攝影/劉崇鳳)
我知曉這路線,知曉越過那草坡、那層層疊疊的石塊、那樹林蔓枝(攝影/劉崇鳳)

我,對山谷發自內心低喊:「我回來了。」

油婆蘭山的草坡依舊,在夕陽隱沒以前,粉紅色的霧輕拂過稜線,十一月的晚風真冷,我拉緊衣領,兩手插口袋爬上稜線漫步,大劍山和雪山巍峨,多久了?連綿無盡的高山草坡夕照,仍如此扣人心弦。

白色的泡泡開始發黃,沿白磚牆的縫隙滑下,發黃的牆面逐漸變得潔白,就像登山能滌洗自己的內在一般。作為一種休閒運動,登山除了冒險挑戰以證明自己,還有太多意識上無可言喻的沉澱轉化。包含對世界的認知、對島嶼的認同、以及對自身的照見。

一邊刷,一邊任由無邊的青色稜線,在體內如波浪一般湧起。

我們氣喘吁吁地爬上油婆蘭草坡,只見青綠的箭竹草坡愈來愈大、愈來愈遼闊,綿延直向遠處的大劍山,大劍山一旁是雪山,雪山岩壁壯闊,氣勢宏偉,我知曉這路線,知曉越過那草坡、那層層疊疊的石塊、那樹林蔓枝,下到完美谷以後再攀上翠池,右轉就是豪氣無邊的聖稜線了啊。

自小在台灣高山上走著,走著走著這麼走過少年、走過青年,不知不覺來到中年。而我還是這樣,喜歡被波浪也似的箭竹草坡環繞,知悉自己是天地間小小的一個我,對山谷發自內心低喊:「我回來了。」

就要這樣,站在青青山谷中感受被崇山峻嶺環抱的渺小,享受這渺小、感知這浩瀚,生命如此有限。

對山谷發自內心低喊:「我回來了。」(攝影/劉崇鳳)
對山谷發自內心低喊:「我回來了。」(攝影/劉崇鳳)

山的力量孕積在身體裡,令人重整自我

十六年前,曾與一雙學弟妹相約,三人沿著雪山西稜上雪山,下志佳陽大山至環山部落,車行至松茂再重整背包,走大小劍重返雪山,續沿聖稜線走大霸北稜,直至鎮西堡。完成了雪山山脈大縱走。

十六年,足以讓一個嬰兒長成高中生的時間。我穿梭在山徑上,看到路旁的圓柏時想著,十六年對我來說很長,對圓柏來說卻不過是眨眼,它會一直在這裡。重回大小劍,不過也是,來看看當年走過的山徑,自然裡的萬物好不好呢?油婆蘭草坡已構築新山屋,有了儲水桶之後,從此改變登山者須下切溪谷取水的習慣。十六年後,上山的人愈來愈多,登山蔚為時尚風潮,但佳陽山向陽的岩壁、布伏奇寒山森林下的苔蘚、山谷平原清晰可見的德基水庫、以及大劍山上的風,卻始終依然。

登山除了冒險挑戰以證明自己,還有太多意識上無可言喻的沉澱轉化(攝影/劉崇鳳)
登山除了冒險挑戰以證明自己,還有太多意識上無可言喻的沉澱轉化(攝影/劉崇鳳)

  山會一直存在,直到我們死去。我們來到這裡,除了撿山頭以證明自己,還想向恆久的自然汲取什麼?

浴室裡,檸檬酸劑的味道瀰漫,帶點刺激,頹廢放懶的黃垢一一刷去,發黃的地板逐漸回到原本的樣子,我不知為何感到滿足。掃廁所原來和登山一樣,都很累,但只要願意去做,就能一點一點完成。浴室這麼在動身清洗的時光中,慢慢地變得更光潔、更清爽。這是一種自我完成,一種想了很久的事情終於去做了的快活。山的力量孕積在身體裡,令人重整自我。那油婆蘭圓弧形的草坡和當年一模一樣,只是我們都已長大成家,營地的帳篷外我瞇起眼,還記得學弟和學妹在那圓弧形草坡上撐傘散步的樣子,那時根本想不到當時一起縱走的學弟會成為我現在的丈夫。當然也想不到,後來這退伍的學弟和那自醫院離職的學妹,不約而同都投入農耕領域,進入友善土地的行列。

油婆蘭營地的帳篷內,我與隊友提及十六年前的雪山縱走。說小劍(劍山)多遠多遠、他們怎麼走到天黑走到缺水;說大劍霸氣又親民,以至於到現在我想回來一親芳澤。只是中年後的身體不如以往,山爬起來更累更磨人,我們,為什麼還繼續爬呢?

我在台灣高山峻嶺圍繞之中慢慢長大

初冬,一行六人相約入山,一人出現高山反應自願留守營地,凌晨四點,天還黑著,五人往傳說中至遠的劍山出發,中年的我們很有自知之明,不若年輕時逞強好勝,抵佳陽山之時我便覺足夠,與學姊雙雙決定折返,其餘三人體力尚佳,劍山是他們躍躍欲試的目標。擺一擺手,那三人如箭一般朝小劍的方向奔去,我和學姊放緩腳步,那段自佳陽山回返油婆蘭營地的路程,成為這一路印象至為深刻的一段。

不因為精彩刺激的地形、不因為天氣晴出大景,而是走了這麼久的山,終於清楚自己的取捨。那段在森林和岩稜中上上下下不乏拉繩的路,走來不覺得辛苦,因為聊到了心坎裡。學姊提及這個年紀上有老、下有小的難為,她不敢和甫開刀出院的老母親說實話,登山成為個人僻靜的秘密;我笑談過去與人合作受害的教訓,當壞人是一種學習,我只會愈走愈有個性。我們隱沒在高高的箭竹林裡,撥開再撥開,草香一路相伴,漫漫人生在口中橫飛,譬如朝露。

走了這麼久的山,終於清楚自己的取捨(攝影/劉崇鳳)
走了這麼久的山,終於清楚自己的取捨(攝影/劉崇鳳)

這座神之島,蓊蓊鬱鬱的山林,成就我們年少輕狂的夢,也見證我們中年現實的勞苦。若不是因為有彼此相伴入山,若不是站在山谷間能清明自知我們到底有多麼渺小多麼努力,我不會來這裡,呼吸山裡清新又殘酷的脈動。

雪劍線一如以往地盛名遠播,而我只是回來,看看山、看看自己,確認彼此安好,堆疊經驗,如此而已。

我知道中年了為什麼還要反覆上山,這是我對雪山山脈的情感,恆久不變。我在台灣高山峻嶺圍繞之中慢慢長大,從少年到中年,邁步向前,我心安又驕傲。

島嶼的高山稜線巍峨矗立在天空下,一遍又一遍劃過我的生命。待我入山歸來,重整一切,包含我的浴室、我的馬桶、我的水槽以及家中所有一切,在在向我揭示著魔法──來自這座蓊蓊鬱鬱的神之島。

這座神之島,蓊蓊鬱鬱的山林,成就我們年少輕狂的夢,也見證我們中年現實的勞苦(攝影/劉崇鳳)
這座神之島,蓊蓊鬱鬱的山林,成就我們年少輕狂的夢,也見證我們中年現實的勞苦(攝影/劉崇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