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生命景色裡,時間的流動,能造就全新的再製。而那樣的留白,能撫平許多躁動,能對應過往的自己。
歌手與樂手魚貫進入一個白色空間,戴上耳機,準備錄音。
這是日本索尼音樂從2019年推出的”The First Take”(「一次錄製」)企劃。顧名思義,歌手只有一次的機會,將這首歌演唱完成,不經過音檔剪輯,沒有華麗的舞台,演繹得如何,僅有一次機會。演出的歌曲,往往是最具代表性或廣為人知的曲目,仍可聽見在這個有限條件下,歌手做出了各個面向不同的演出。
由於佈景與樂器配置非常極簡,歌手「直球對決」自己的成名作,演繹方式往往與錄音作品有所不同,從編曲到鋪陳、選擇的音高,甚至是對於作品的情感,都讓這個看起來樸質的演出型態,充滿了挑戰。最直覺的,當然是現場演出的功力,再者,用什麼樣的情感,來面對自己再熟悉不錯過的歌曲。
歌手能如何與聽眾溝通?也許是展示可能性,也許是回顧,總歸而言,是藝術上的「再現」。“The First Take”在取得好評後,開始挑選企劃,包括「年代回顧」、邀請國際歌手演出不同語系的歌曲,至今已有超過上百首歌曲,透過YouTube平台呈現。
我本來就很喜歡「翻唱自己」這件事,對於改編作品,尤其是簡約配置的演出,特別感興趣。「一次錄製」的唯一性,自然是珍貴、真摯無比的觀賞、聆聽經驗。當“The First Take“的回顧系列開始蓬勃發展,我聽見了曾經非常熟悉、或許有那些一點印象的旋律。透過節目型態,我感覺懷舊,也重新認識歌手,最重要的,即使是舊歌,聽起來,極可能像是全新的歌曲。不,那正是一首全新的歌。
每次觀賞,我對於企劃裡帶來的畫面設定、導播與美術,無一不感欽佩:簡約佈景不只為了更能直現音樂本質,也讓聽眾徹底捕捉到歌手在詮釋的神情,所有微小的舉動,從手勢到身體的搖擺,以及演奏樂器時的神態,臉上洋溢的一切,那或許是不曾被仔細對待與觀察的情感。
久別重逢的歌手,唱起情調完全不同的知名歌曲,那些正在流行尖端的炙熱新人,去掉華服與鋪張舞台後,只用聲音的泛出,說服聽眾。
「原來他這麼能唱」,「這首歌的旋律原來如此抓人」。原來,看起來簡單,需要那麼多細膩。
「一次」,就這麼結束,我忍不住再次播放。但仍是那樣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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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我一定會想起文.溫德斯的著作《一次》。這本攝影文集中,溫德斯提到拍攝的當下,是僅有「一次」的經驗。
看見想要存下的風景,按下快門,第一張照片,故事就開始了,拍攝第二張起,影像就進入風格化,而說故事的方式,從第一張照片開始,直到其他的拍攝,讓「一次」成為永遠——然而之所以能永遠,正因為僅此一次。
即使這些照片留存下來,能說許多註解,但第一次按下的快門是絕對的、無可替代的,那段拍攝的過程,也只能有「一次」。「第一張和第二張照片之間的時間裡,故事慢慢出現,如果沒有這兩張照片,就會被人遺忘,另外一次的永恆。」
不管是一系列的照片或者電影,作為讀者或觀眾,我們總在其中找尋解釋。可是若失去了對於構成故事的「一次」,認知是不可能完整的。感官的評斷不能總是穿鑿附會的結果論,不能只是學問的分析。在「這張照片說明了什麼」以前,掌鏡者想要傳達的直覺與初衷,怎麼樣發展出脈絡與故事,在拍攝時,已完成了「一次」。
正因為「一次」而能「再現」,在藝術理論裡或許能寫上幾萬字的評析,但就日常生活來說,我認為每一個「一次」之所以能夠再次被解讀,是不斷的理解「一次」,最終能夠成個人對於作品的情感連結,認知到,能記得這些故事與解說,是因為自己懂得「一次」的原理。
簡單的說,每個人的記憶體跟硬體構成都不同,「一次」像是存檔的方式,無論如何,你得存檔。存檔後,再修改或不修改,打開後或者閒置,都要先存檔。至於怎麼歸檔、存在哪裡,那就是每個人不同的思考了。
回到”The First Take”,正式透過「一次」,證明了「再現」與永遠的可能,這個企劃像是完整歸納了存檔,小心翼翼的打開,將其簡化,但不失最初「一次」的精神。說起來,穿越了各種意義層面,非常細膩。
若當年(或現下)紅極一時的歌曲,在流行頂峰時,有了石破天驚的一次,“The First Take”要做的,不是訴求廉價情懷的複製一次,而是透過設計,透過限制,將當年的旋律、歌曲、調性精神保留下來,進而「再現」,用溫德斯的概念來說,「成為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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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份永恆,是樂迷在時代裡,追尋的親密與集體意識。或許終將再次聽到這首歌,或許不會。我仍需要機會,去重置、再現原本以為意義不大的印象,漸漸的,稀薄的旋律座標,透過清雅留白的方法,將我重新,也再次愛上「一次」。
記憶總替「一次」賦予過多意義,直到年歲已長的歌手,戴上了耳機,唱起那些歌。
那是全新的「一次」,也是再現的「一次」。「一次錄製」的精神,讓我聚焦歌曲的本質,同時感受到歌曲的全新面貌。
年近四十開始,我感受到自己身為創作者的轉折。總希望寫出直白易懂的文字,不再像年輕時固執於文學形式與繞圈的描繪。或許,我曾輕看了故事的本質,把說故事的技藝,弄得太過複雜。
雖然過去的題目,無法、也不想再寫一次,卻也無可替代。我曾想修改、潤飾那些文章,在閱讀時,起了編輯的念頭,卻終究意識到,那是沒有意義的。
有些東西就該留著當時的樣子,如此一來,有機會「再現」時,才能更專注於故事本質。我開始寫下情境相似、情節相同的故事,用上了簡約的做法,完成了慚愧的遺憾。
看見”The First Take”的歌手,誠摯的唱著僅此一回的代表歌曲,我感覺到自己在創作上,也做著相似的事情,因而深受渲染、感動。
或許,生命景色裡,時間的流動,能造就全新的再製。
而那樣的留白,能撫平許多躁動,能對應過往的自己。
無需剪輯,只需相信這一次的自己,專注於調性,希望能夠從容一些,用別的說法,將一個時刻裡的自己,再說一次。
受到相對限制的解放的靈魂時刻,在來或去的路途上,「一次」完整了自己,在無數的不可預測的永恆裡。
當我再次提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