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惱的是對方表示從無運動習慣,儘管教練稍早即表示他見我腕細掌小,練習起來恐較旁人辛苦些,依然讓摸不到施力訣竅的我暗自感到翻了倍的難堪──你說,有誰會信這是個翻過三十座百岳的人呢?數字無法代表一切,可人又是如此輕易受數字框限的動物。
雙手抓著訓練繩握把、屈膝深蹲,在巴望著教練早些倒數最後五秒的捱苦與大腿股內側肌逐漸蔓延的燒灼感中,我經常想起畢羊縱走的最後一天,雙膝無從忽視、舉步維艱的疼痛。
五年前的初秋,三天兩夜的畢羊縱走,排行中橫四辣老么的羊頭山是至今行山中我並未踏足三角點的山。早在更久遠前,無意間在社群上看到一張陌生山友於鋸齒連峰與一通體嶙峋的鐵杉巨木合影,聳峭樹形奇譎魔幻,當下便知曉,來日必要親見一回。
魔幻鐵杉兀自挺拔嵬巍,竟無暇停駐欣賞
出發之時,我已有能高安東軍和八通關上玉山前四峰的長程縱走經驗,於是全然想像不到,會在最後眺望不著羊頭山頂的風景。
彼時鋸東山屋尚未落成,傳統路線多由大禹嶺入,太魯閣出。慣常緩走的我們將精進二日行拆解成三日。頭一天踢8.4公里的820林道,堪稱負重版郊遊;隔日自海拔約2,600米處陡升逾800米,抵達高度3,371米、辣度列第三的畢祿山頂,再於狹小崎嶇的畢祿山主稜叉路口營地紮營。
3,000米以上的環境,較為稀薄的氣壓與氧氣引起偶發性的輕微頭痛是尋常,服用適量止痛藥物、不快捷走跳,睡過一夜大抵便能適應。但若未能妥善休憩,幾可見將遭致災難。
事後諸葛地回想,淺眠者離家攜帶的必備物件萬不可遺漏耳塞,營地整夜縈繞起伏的鼾聲,讓沒有夥伴秒睡本事的我無從潛入睡眠。翌日,緊箍的頭疼不散,高山症的隱憂未褪,幸而除3,275米的鋸山,海拔將一路往下,應無加劇症狀之虞。「反正傍晚就可以回到平地。」原是如此想。但山總不吝其煩地教會我何為天真與不夠警醒的樂觀。鋸齒連峰看似短短3.8公里長的七上峰八下坳,攀爬與陡降反覆交疊,理應清減不少的背包沉沉壓著肩背,連帶勒緊胸腔。吁吁喘著氣,我冷汗涔涔,胃囊翻攪,步伐愈來愈緩。
雙膝傳來的劇烈扎刺是何時出現,已難以回溯,踏至形若盤龍的鐵杉巨木畔,夥伴詢問這是否便是我心念之樹時,被疼痛與疲累佔據泰半感官的我甚至一時間無從判別,直到幾分鐘後陌生又熟悉的樹影乍見。魔幻鐵杉兀自挺拔嵬巍,迢迢赴此的我竟無暇停駐欣賞──峭壁路狹,且後有急促推進步伐的他團山友。掙扎著掏出手機點按三兩下,慌忙抓緊踏點往前,我儘量在轉換步伐時伺機抬眼,如同平地日常裡泰半面對窘境委屈之時的不甘皆只能暗暗吞下,靜默說服自己,得見便好。
許久後才聽聞,這段有峭壁,得鑽游箭竹海、翻越倒木與刺柏的疊嶂虯蟠之路,是「天神的筆架」。當下不禁漫想,要擱放在此架上的天神之筆,不知是否一如曾於影像中所見,書法家金澤翔子以雙手握持的大型毛筆,要再巨大上數百倍之多。

彷彿是山要我謹記某些徵兆
翻過鋸山東峰之後的景色,記憶全濛上白霧。三叉路前,離羊頭山頂僅距500米之遙,任憑夥伴試圖鼓勵,我仍擠不出絲毫氣力與意志再向上。此時的500米,實如5,000米。並非初次來此的夥伴W決定先帶我下山,領隊P攜著其餘夥伴續行。洩氣皮球般,面對1,000米海拔的陡降,不停歇的抽痛讓淚水漸漸盈滿眼眶。彷彿是山要我謹記某些徵兆,大雨唰唰落下,山徑轉瞬化為泥濘河道,雙膝發顫一如岩隙裡高山當藥於風雨中抖晃的細弱花莖,磕磕絆絆,終歸抵達登山口。
下山一周後,針扎般的膝痛約略消散,上下台階卻留存生鏽齒輪交會的卡頓感。試走郊山,一遇下坡疼痛便立即歸返。向夥伴提及恢復不暢的狀態,跑馬拉松多過爬山的Y提醒,過久的疼痛不尋常,要我趕緊掛復健科讓醫生診斷。照過X光,醫師告知是髕骨外移。女性骨盆基於生來構造較寬,加以股內側肌力弱,內外不平衡與雙腿肌肉量無法支撐膝關節的結果,便使髕骨偏離正常滑動軌跡。原來,此前僅靠往返郊山及不定期慢跑的雙腿,未有足夠的肌力去支撐高強度的使用,過往下山時反覆出現的不適,早早警示一切並非單純的疲勞,我卻疏於察覺。
醫師告知的「不可逆」,與置之不理恐於老年影響日常步行最教人心驚。轉至不同樓層的物理治療中心,物理治療師以指掌輕捏檢視緊繃的腿部肌肉與膝蓋周側,徒手治療後,略帶沉吟地表示她並不建議我登山。但這可是我最大的生活樂趣啊。脫口而出的抗議令物理治療師笑了,告訴我往後便得盡力保養這雙弱膝。
或早或晚,為了康健,即便抗拒,泰半當代人終歸要正視肌力課題。無奈成為其中之一。運動神經不發達而於整個學生時代畏懼各類體育課程的我,忐忑又認分地,在鄰近的國民運動中心報名掛有「基礎肌力」四字的懸吊式阻抗訓練(TRX)課程。
頭一堂課毫不意外地令人喪氣,同樣未接觸過TRX的同學順暢地完成教練示範的動作,氣惱的是對方表示從無運動習慣,儘管教練稍早即表示他見我腕細掌小,練習起來恐較旁人辛苦些,依然讓摸不到施力訣竅的我暗自感到翻了倍的難堪──你說,有誰會信這是個翻過三十座百岳的人呢?數字無法代表一切,可人又是如此輕易受數字框限的動物。
好的,小手人的困境不只有難以單手操作主流的大螢幕手機、扭不開大小瓶蓋,如今新添一項──抓不好訓練繩的握把。幾項基礎動作皆做不了幾下即已到下課時分,汗流浹背、氣喘吁吁不說,四肢泛起讓人困惑的痠乏,雙掌赤紅熱辣,內心也挺受傷。教練叮嚀課後多伸展時安慰道,我只是還不習慣怎麼使用身體的肌肉而已。

鍛鍊身體的肌肉之餘,心的肌肉也被鍛鍊了
返家後,我才更仔細地搜尋了這項接下來將以年計數相伴的運動。
谷歌大神告訴我,TRX源自美國海豹部隊隊員Randy Hetrick為訓練體能而生,靠著一個固定的錨點與一條繩子,便能進行全身性肌肉訓練,因而漸漸成為熱門健身項目。以自身體重作為阻力,拉繩角度、次數與速度皆影響著訓練強度,為使懸空的軀體保持平衡,據說能鍛鍊到深層的肌肉群。
每一堂課確實都是新的身體肌肉發現。好比,在一次次的划船動作裡,感覺到小臂上的肱橈肌漸漸變得有力,儘管雙掌依舊會因為使力抓握訓練繩而泛紅,不知不覺間已然得以完成整堂課,無須因疼痛而被迫休止;或是左右弓著箭步、搖搖晃晃之際,覺察繃緊的下肢是如何撐持了整個軀體;又或於課後隔日晨醒,自蔓延開來的延遲性痠痛中,體察到背闊肌與臀大肌絕非單一名詞的存在。
一段時日後,鏡前更衣時,留意到依舊有些軟垂的小腹,儘管達不到街上著短版衣、微露纖細腰肢女子的平坦,卻也能在深長的吐納間暫見腹直肌與腹橫肌的輪廓。無法炫腹全然無妨,比起追求社群網紅極為結實健美的體態,我只盼為這副軀體確實增添足以支應長日山行的肌肉量。
偶爾,教練穿插示範新的訓練動作,即便仍要耗費比同學多一倍的時間熟練,心緒卻不再如初始那般氣惱身體的笨拙。這樣的平心靜氣,源於我漸漸知曉,就算這星期做不起來,也許下星期、或下下星期就能辦到。鍛鍊身體的肌肉之餘,心的肌肉也被鍛鍊了吧。

這副軀體老了一些,卻同時強壯了一點
身體的進展多半微不可見,可一旦有所突破,成果卻又如此顯而易見──從做不到跨越到能做到,從幾下到幾十下,那樣微小又巨大的喜悅,與每當完成一座難以想像能親赴之山所感受的甜美是何等相似。
輪替了整整一個季節,我才回到鄰近的郊山步道。體膚吃痛的記憶猶在,於是初始小心翼翼,只要股四頭肌略有痠乏,便戰戰競競於髕骨是否加倍偏離。即便大半年後赴返百岳之行,隱憂也揮之不去。
漫長幽深的陰霾中終於褪去,是遲至年初,第三度前往加里山。前兩趟的加里山記憶唯有「硬」字與下山半途便生的鮮明膝痛。爬這座海拔2,220米的中級山,得先過溪,山徑原始、樹根糾結,登頂前尚需拉繩攀壁,並不親民。此番終於初次於頂峰得見毫無白霧的清朗風景,回程於避難小屋暫歇時,一位大姊以欣羨口吻搭話。對著我說:「年輕真好,連護膝都用不上。」客氣回覆之餘,方才驚覺自己竟一時疏忽,未於山頂先穿妥護膝,而這一路陡降海拔至少800米,雙膝似無卡頓,體感也無彼時那般疲勞。當真是汗水換來成效,每一堂課的竭盡全力,周復一周微小的肌肉損傷與恢復,五年積累,這副軀體老了一些,卻同時強壯了一點。
TRX課堂上,我依然在深蹲時間默禱秒針走得再快一些,在青蛙跳與弓箭步時緊皺眉頭喘氣,於捲腹和登山者式後癱倒瑜伽墊上如離水之魚,深以為苦又不以為苦地,知曉並期待這樣的身體,必於來日帶我重返未境,與其餘遠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