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林剪雲)
(攝影/林剪雲)

世情:屏東的點心

就像放映機過熱膠卷燒燬那般,為什麼吃粉圓的畫面嘎然定格在一張陌生的臉龐?難以追尋的情節,只模糊刷過一筆我不認識的粉圓伯滿是不耐,聲聲催促:「較緊咧!食較緊咧!等妳等到我歸桶粉圓仔攏得欲臭酸去了,我還得去別跡做生理咧!」

歲月的背影繼續踽踽而行,越丟越遠的往昔更加跫音稀微,逐漸遺忘在記憶的行囊,彷彿電影鏡頭淡出。

那回,在一家剛駐點本地百貨公司的知名連鎖茶飲店和學生餐聚。我點選了一杯珍珠奶茶。「老師妳要大珍珠還是小珍珠?」「珍珠還分大小啊!」學生七嘴八舌:「老師!這家的小珍珠細緻Q軟好好吃!」「老師!跟可以當彈彈球打的大珍珠不一樣啦!」「老師!他們的小珍珠超有名,妳不知道喔?」活像我是古代人形容的「井底之蛙」;現代孩子口中的「LKK」。

「不是啦!不是啦!老師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亂講!師丈都嫌棄我吃太多,說快被我吃垮了!」師生哄笑之際,珍珠奶茶送來了,啜飲一口,舌尖尚無法分析滋味,入口的小珍珠卻乍然推魂魄跌入另一個時空。

恰似年代久遠的電影鏡頭,依稀殘留我佇候巷角泛黃身影,帶著焦慮的雀躍,手中銅板不自覺也越握越緊,直到已在不遠處傳來:「來喔!涼的粉圓仔~」那是炙熱的日光午後;「來喔!燒的粉圓仔~」那是寒冷的陰霾時節。

但彷彿損毀的電影膠捲再也無法完整拷貝,褪退記憶的年代自己多小?粉圓伯多老?斷片。試著將膠捲重新剪黏銜接播映,劇情缺格跳閃難以連貫,片段之間,還記錄著聽見那蒼老的叫賣聲心就定了,再看到他以扁擔挑著木櫃淡入,滿心只剩雀躍但來不及學麻雀蹦跳相迎,粉圓伯已挑著擔子來到,擱置地面,溝影深深的臉龐因為笑容露出乾癟的黑色牙齦,他很老了吧?或者,孩童仰望世界的眼睛成年人都是老人?

(圖片提供/林剪雲)
(圖片提供/林剪雲)

按呢,我就加送妳一塊番薯角

我著急的眼睛不會逗留在成年人的世界,低頭逡巡置放木櫃上的鋁鍋,若是冬天鋁鍋下放著炭火微燻的火爐;若是夏天鋁鍋內除了粉圓還有好大冰塊冰鎮著。舀一碗粉圓,放幾塊四四方方番薯糖角,再淋上一杓糖水,就是一碗美味的粉圓湯了,安撫了午後咕嚕咕嚕抗議的肚子。

客人吃食之間,他就蹲坐在人家簷下歇腿,記憶中他沒有催促過任何人,包括年紀最小吃得最慢的我。有時只剩我一人,他會笑咪咪問道:「妹仔,粉圓仔有軟㽎㽎番薯角有Q嗲嗲否?」隨著我點頭,他又壓低嗓門說:「按呢,我就加送妳一塊番薯角,妳毋通共別的人客講喔!」明明,沒有別的客人了啊!明明,每回他都在我的碗裡多加了兩、三塊番薯角……

就像放映機過熱膠卷燒燬那般,為什麼吃粉圓的畫面嘎然定格在一張陌生的臉龐?難以追尋的情節,只模糊刷過一筆我不認識的粉圓伯滿是不耐,聲聲催促:「較緊咧!食較緊咧!等妳等到我歸桶粉圓仔攏得欲臭酸去了,我還得去別跡做生理咧!」

我再也沒有見過原來的粉圓伯,幾度午後徘徊於巷角,躊躇不前於不再熟悉的粉圓攤,我也就將冬暖夏涼的粉圓湯拋擲於成長的足履之後……。

「這就是老師小時候吃的粉圓啊!」「粉圓?」「好倯!」「叫這個名字,誰還吃啊?!」

那嗤笑的青春,是天真浪漫於現代社會華麗的行銷術。人生本如此,紅塵歲月翻滾過、疼痛過,才懂世情。

來麵攤深呼吸「鼻芳」一下也滿足

蠢拙如我成長的腳步特別遲緩,即使已踩到青春的尾巴了,夫婿在旁稚子在懷,繼續嚷嚷我找不到自己,讓這一大一小陪著我天涯海角尋尋覓覓。當異國風景逐漸旋轉為日常生活,台灣開始像慢性病糾纏得我身心皆苦。

在邁阿密downtown area什麼點心都有,卻找不到任何一款台灣小吃。巧克力攤子上,原本像一團爛泥的巧克力醬被點心師傅拋在半空雜耍跳舞,不用說半句話就博得圍觀人群的歡笑聲、驚嘆聲和鼓掌聲。

童年時那個賣「外省仔麵」的麵攤和老闆,突然從海馬迴深處竄出。為什麼叫「外省仔麵」?老闆不但是道道地地而且是完全無法溝通的外省仔。誰也聽不懂他濃稠的鄉音,賣麵的和買麵的,各說各的話加上比手畫腳,照常完成交易。

他孤家寡人一個,從何時開始擺攤賣麵,對一個小孩子來說不可考也不重要,只知道外省仔來賣麵之前,大人說的誰也沒吃過這一碗「芳貢貢、貢貢芳外省郎煮的麵」口碑迅速傳開來,他只賣下午之後晚餐之前的時段,成了大家口袋有零用錢時最佳的點心選擇,晚到的有錢還吃不到。最有趣的是,人人都想知道他一個外省男人怎麼煮出香Q美味的麵食,所以營業時間他的麵攤總圍滿了大人小孩,有的吃麵有的買麵有的看煮麵,來麵攤深呼吸「鼻芳」一下也滿足。

這個外省人和他的麵攤橫空出世,又倏忽杳逝,大人都不知道他打哪來又去了哪,我一個小孩子更無處追究,這段熱鬧的過往奇特的人物也就被丟入腦海深處。

外省仔麵 下鍋的恐是鄉愁

直到在邁阿密憶往,理解才像downtown外的港灣波浪不停晃蕩,他來自中國哪一省?隨著戰亂漂流到台灣?那煮麵的好手藝來自母親的耳提或妻子的面命?那一條條的麵條是一縷縷的相思?……

返鄉後,看見市場麵攤掛著「外省仔麵」,當下立即入座回味,味道卻完全不對。纏綿悱惻只存在我的小說,日常就是個大剌剌直白人,當下質疑:「頭家你也毋是外省人怎掛你咧賣外省仔麵?」老闆啞口無言,我也就忍住下一句:「你怎懂異鄉人之苦?」

世情,總在人生翻江倒海後方識得真滋味,粉圓湯賣的是人情味;外省仔麵呢?下鍋的恐是鄉愁。

後來聽說,鄉裡的麵店和麵攤逐漸正名賣的是「蔴醬麵」,落地生根為本地的味道。

(攝影/林剪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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