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燦、橙紅、彩色、暖色,還有嗎?有的,好比黑與白。白的是白肉魚如黑喉、秋日油脂特別豐富的海鰻,以及皮細肉嫩到令人訝異的鰆魚。日本友人總驕傲地說,魚,還是日本的好吃,我不得不信了。
閏六月,南國原已長得不能再長的夏季尾巴,更恣意增生、亂舞。躲不掉,只好逃,去向北國支了些許初秋時光。
時光裡流轉著金燦燦。
金澤,自要金燦燦。
金箔料理於我,太奢華
此處有日本全國之最的金箔產量與工藝,寺廟建築、筷盤鏡盒、雕像、吉祥物、保養品……皆以金箔耀人眼目。蜂蜜蛋糕、咖啡、飯糰、海鮮蓋飯、冰淇淋等諸多美食也加金箔。連便利商店販售的加賀棒茶拿鐵、梅昆布茶、柚子氣泡飲,都入了金箔。
金箔能吃嗎?人們總這麼問。世界衛生組織及日本厚生勞動省,倒已認證它為安全食品添加物的身分,少量吃,並無問題。
由於金箔實在太薄,難以剪裁成特定形狀,也難以於裝飾食物之際維持樣態不變,是以添加了支鏈澱粉,且為安全及衛生因素,與工藝金箔分開製作。
那日至東茶屋街,除香草霜淇淋,更有義式冰淇淋、以烏骨雞雞蛋製成之冰淇淋;貼上大片金箔的冰涼甜點,吸引許多人排隊入手。
閃閃金箔,折射過往。
大學剛畢業不久,幾個死黨不知為何,胡亂說要拜訪教授我們藝術概論與美學的老師。老師大方,讓大家去了他素樸雅緻的家,搬出收羅自日本各地、令人瞠目結舌的佳釀,包括必須倒入魷魚乾所製壺與杯品嘗之酒,浸泡著娃娃魚的酒,還有日本人習於在正月一日飲用以趨吉辟邪的金箔酒。
儘管老師不斷勸進,說娃娃魚酒太珍稀,此生一定要嘗一回,終究沒有勇氣。倒是其他,包括金箔酒共八種,全都品上一小杯。
當時,初次見識到大和民族窮究一切的美學,驚詫!
如今,金箔料理於我,太奢華,就欣賞店員將纖薄金箔貼於冰淇淋之上的細巧工夫;就看著一群旅伴人手一支冰淇淋,興奮圍圈拍照;就隨孩子高舉冰淇淋向天,瞇眼望著陽光下的熠熠光輝,足矣。

更喜橙紅金黃
比起金燦燦,更喜橙紅金黃。
前往東茶屋街那日,先至主計茶屋街,週末微雨早晨,自金澤車站附近的旅館散步而去,轉進淺野川旁步道,除偶經的當地居民、晨跑者,並無其他來客。
石牆縫隙蹦出加拿大一枝黃花,真真一枝獨秀;金澤城土牆遺構覆滿厚厚綠意,早成野生動植物樂園;河面明淨,風不來擾,雨也收了腳步,不發一點聲響。
行經老旅館,旅人推門而出,行李箱在石板路上曳引著長長旅程。
從主計茶屋街轉往東茶屋街,金澤茶屋街中最熱鬧處,只是時間仍早,商店門未開,安靜得很。遠遠見著一間老屋前盡是綠植,枝幹蒼勁、葉片濃密的兩株小樹搭成大門最別致巧飾,一位女士拎著白鐵水桶出門來。
走近,約莫感應到同為喜愛植物之人,她主動搭話。
「你們從哪兒來?」
「臺灣!」
「臺灣!我有朋友住在士林,所以去過兩回。」
女士說著同時,瞥見同行友人T恤上大大的TAIWAN,輕聲喊道:「啊,TAIWAN!」
「是啊,TAIWAN!」
綠植綺麗,忍不住讚嘆。
「我家,這兒是我家。」
太美的家!

家屋前最左側的植物掛著一棵果子,同行友人好奇問道:「那是什麼呢?」
「是柿子喲,去年十月結了滿樹,今年十月僅只這麼一顆,就一顆。」
種於盆栽中的柿子未成樹形,加上唯有的一顆果子還綠生生,令我們都認不出。
「那是澀柿子,不能直接吃,但曬乾後會變得很甜。臺灣有柿子嗎?」
「有啊,有啊,曬成柿餅凝縮了甜味,變得超級、超級甜美。」旅行前,我才剛嘗過新竹峨嵋早出的柿餅。
繽紛多彩的還有加賀麩
詢問能否為美麗屋宇留下照片,女士慨然允諾,還與我們開心合照。道別時,女士以華語歡快說了「再見」。此後隨意走,果真再見、再見!地大之處,家戶邊或院落內總有株柿子樹,更有野生柿子,滿枝椏、滿草地橙紅金黃。
橙紅金黃外,加賀地區更有繽紛多彩。
水澤邊綠草叢,星星點點的是藍紫鴨跖草;粉紅秋牡丹自夏的滯悶破出一派明麗清朗;象牙白木芙蓉花開碩大;鵝絨黃蒲公英有熊蜂依戀;艷橘亮黃硫華菊耀人眼目;又稱秋櫻的波斯菊或單獨倚著石燈籠及家屋,以碧藍晴空映襯出自身嫩粉桃紅,或相攜成群,與蝴蝶開著秋日派對……

繽紛多彩的還有加賀麩。
麩,據傳於室町時代由禪僧自中國傳到日本。江戶時代中期,人們會將麩或烤或炒,不過因為它一烹調就散,加賀藩前田家的廚師舟木傳內等人便嘗試改良,在麩當中加入糯米粉及米粉同煮,造就了加賀麩,且「加賀百萬石」的繁榮背景,讓它開展出細緻繁複樣貌。
在老店《不室屋》的咖啡廳,不點人氣甜點「金澤生麩聖代」、「焦糖水果車麩法式土司」,而點「加賀麩彩膳」:金黃蛋捲外,蜂蜜色的是炸車麩,綠玉般的是艾草生麩刺身,又有生麩田樂燒;生麩時雨煮佐漬物、高湯浸煮綠蔬佐彩麩、簾幕麩雞肉野菜碗,以及熱湯一沖便浮現朵朵小花的寶麩清湯。
然尚未完足。
甜點送上:酥脆零嘴麩,牙齒一磕碰便碎於無形,留下濃濃蜜甜與鮮明鹽味;內蘊竹葉香的紅豆生麩,其延展度與彈力,堪稱練家子等級。不過我一向難以消受和菓子,幸虧厚得有重量的加賀棒茶,眨眼讓甜與鹹盡皆沉澱。

如蒲葦暖色的,屬黑輪吧
秋季金澤,繁花盛開,芒草少見,卻遇上蒲葦。
如蒲葦暖色的,屬黑輪吧。
據傳全日本黑輪店鋪及人們所吃黑輪數量之最,正是金澤。最老的店家名為《菊一》,尤以冬日十一月起,將香箱蟹的蟹肉、蟹黃等填塞於蟹殼,入高湯燉煮的「螃蟹面」最有名。
抵達金澤的第二日,去品嘗黑喉釜飯三吃,沒特意找,竟行經《菊一》,店門緊閉,裡頭飄散出高湯熬煮黑輪的甜與香。得傍晚五點半才營業,無法挪出時間再訪,退而求其次,打算選擇亦有深厚歷史,就在金澤車站內的《黑百合》,只是未料竟在近江町市場內的《塰坩》初次嘗鮮。

那天,吃罷烤河豚與烤烏賊串燒後,冒著煙的胃急需一些水汪汪吃食。市場入口右側的《塰坩》有各式加賀料理,包括黑輪。不惜排隊,點了車麩、蘿蔔、蒟蒻、白肉魚丸、竹輪、蝦球、烤豆腐等品項,並意外發現,店家提早以北海道來的香箱蟹,製作了誘人螃蟹面。
太驚艷!
每種食材的毛細孔都吸飽高湯,滿溢而出,一下子平撫了火氣躁動的肚腹。此後包含飯店早餐中的黑輪,食堂套餐中的黑輪,甚至連《黑百合》的黑輪,全遜了色。
金燦、橙紅、彩色、暖色,還有嗎?有的,好比黑與白。

白的是白肉魚如黑喉、秋日油脂特別豐富的海鰻,以及皮細肉嫩到令人訝異的鰆魚。日本友人總驕傲地說,魚,還是日本的好吃,我不得不信了。
而黑,是必得符合一定規範才能賦名,被形容黏稠得像泥巴,嘗來卻清爽酸香、層次充滿的金澤咖哩。
太瑰麗了,金澤!
自仍有遺漏,於是有了理由,等著下回好好在空缺處再添色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