漬魂。

氣味如鋼索,強勢脈絡著我半生的夏日記憶。

越瓜的氣味。不是一條兩條,是少則五十斤多則百斤。那麼多剖開的越瓜對一個五歲小孩而言確實堆起一座山,五歲的我坐在瑩翠小山前拿湯匙挖著瓜囊,盆裡越堆越高的瓢囊濡濕空氣,氣味濕而重而綿實而凝結如脂,飽脹撐開了天地。那是暑夏早晨,我們住的公務員日式老宿舍小聚落還安靜,院埕還沒匯集各家午膳油煙。我浸泡瓜池像晨曦草原裡一隻小蟲吸吮露水,飽酣抬頭,看到祖母額上晨光樹影,她耳垂細小的澄黃曖金耳環輕輕搖晃如歌謠。更仰頭,是哥哥們爬膩的蓮霧樹,枝頭零星瘦果掛似鈴鐺,葉影間被蟲鳥咬壞的青白鈴鐺背後,是小孩眼睛尚不畏視的夏日藍天與炫目陽光。

阿妹你看,這越瓜真新鮮,切開真脆真香。祖母彷彿自言自語,朝她五歲的屘孫女微笑,眼底盡是欣悅洸洸。洸河迤邐至我的瓜池,池面搖曳著祖母教給我關於料理的第一組密碼:醃漬啊,是對食物的一種讚美。

其實少有小孩喜歡吃醃瓜,我與越瓜的關係始於清洗,止於挖瓢囊,但也從餐桌大抵學會它的三種吃法。鹽漬脫水曬一兩天切薄片清炒,母親會加點糖加點辣,有時摻以肉絲,這道菜越瓜自己是主角。至於醃瓜祖母會分兩缸,脆的混在後腿肉末裡剁細做肉丸子,或切塊與五花肉同滷,去肉腥也柔軟了醬油。另缸是父親喜歡的軟爛蔭瓜,大人說拿來配稀飯最好。

比起醃瓜,兒時我更鍾意祖母的漬果。公家宿舍後院野生的老藤綠葡萄酸澀遭嫌,祖母糖漬發酵成酒,孩子們被允許每次放一兩顆泡皺的神奇甜酒葡萄在舌尖旋轉成萬花筒。野生芒果也澀,祖母做了萬人迷芒果青。鄉下親戚豐收送來的龍眼鳳梨太多,趁鮮分食左鄰右舍之外,祖母或切或剝,晾在中部平原豔陽下曝曬成果乾。

祖母也讚美落果,發育不良的野生楊桃讓她調理成酸甘鹹的星花與楊桃汁。她讚美碰傷的醜鳳梨,切片同木耳薑絲快炒淋烏醋,或切丁熬煮成的夏日開胃配菜,或熬更稠,讓我們沾饅頭抹吐司兩天吃光。不夠甜的黃綠小李子她拍裂灑糖摻鹽拌以南薑碎末,成了孩子爭食的重味零嘴。

當然祖母也有自己的偏愛,她醃紫蘇梅,她喜歡李子酒。記憶裡就是端午前後,紅肉李整簍現身廚房。釀紅肉李要搶時間在一天內洗晾劃刀入甕,礙手小孩被趕得遠遠。再見它們已經初寒,甕裡舀出不可思議的血色酒飲。我央求著舔了一口,再央求,得了兩顆酒漬紅肉李。

我清楚記得單手揣著裝了兩顆紅肉李的小碗,另隻手拉了小凳背對廚房到客廳門口坐下來,斜陽照進碗裡,李子灰沉暗紫,果皮塌皺看來並不誘嘴,白瓷碗底襯得一點點湯汁卻豔美異常。我小心翼翼咬了一小口李肉抿了點湯汁,一邊疑惑著碗裡奇幻的色態一邊又好奇再咬一口,漸漸屋內祖母與母親的笑語遠去,頭臉手腳暖意蔓延周身,止不住地好想睡啊……再睜眼從一場酣夢醒來,眼前天已黑,母親與祖母輕搖我。「我的紅肉李呢?」醒後我問。小白瓷碗仍穩穩端坐在我併攏的大腿窩。

酒並非年年釀,瓜也不是年年醃,漬果倒是隨四季輪轉。宿舍後院有葡萄龍眼楊桃芭樂蓮霧釋迦芒果枇杷,就是沒有李子。我始終好奇紅肉李樹有多高,青春期終於在梨山見到原來並不高的李樹,原來血色李子的花蕊竟如此潔白細秀,我站在樹下出神許久,瞬間明白了惆悵的輪廓。多想包幾朵李花回去給祖母。那時祖母已無法行走。

失去祖母那年我北上求學,之後留在北部工作成家,入夏總要在菜場超市短暫見著紅肉李,許多年來從未買過。溫度不對光線不對色澤不對。我總嫌它這嫌它那。我甚至不看它。生命裡總有因為膽怯而不願靠近的荒地。我樂於在廚房裡瞎搞自己的創意料理,一度看食譜的興致大於看詩集,甚至做起麵條饅頭包子麵包蛋糕餅乾,獨獨,遠離醃漬。如果威士忌是穀物的靈魂之水,那麼釀酒師就是通靈人吧。通靈能世襲嗎?醃漬的神秘如同釀酒,我被漬魂養大,學會一些關於食物的事,記憶裡祖母開缸的背影太神聖,聖地即荒地,我不認為自己遺傳了漬魂。

山居時與兩樓高的三十年老桂樹相鄰,中部人與桂樹本無交情,一日在樹下清理狗便,才驚覺桂花滿樹無人聞問。一地落瓣如毯,我蹲下來注視狗便便上沾附的花們,不知不覺脫口:「對不起。」撿起地上幾朵桂花,吹去塵灰,攜入屋內放在小碟裡,打算一整天好好讚美它們。誰知也才半日,小花便全數萎褐。此後散步才發現,原來社區裡大大小小的桂樹這麼多。

隔年花季,我全副武裝長袖長褲帽子搽防曬且戴上墨鏡,腰間用曬衣木夾固定了兩只小塑膠袋,一個怪阿姨佇立那些較矮的桂樹下採桂花。我讚美每一朵認真開成奶油色的肥滿花蕊,對它們霸道地說,不在最美時跟我回家,日落後就是別人鞋底的泥渣。

(攝影/劉振祥)
(攝影/劉振祥)

回家後在桌上攤開白紙鋪上桂花,以小鑷子一朵朵夾去比髮絲粗些的花莖綠萼。初始桂花泡浸在摻了麥芽的糖蜜裡,後來花多得來不及煮糖,直接加蜂蜜。為了好好感激那一罐罐桂花蜜,我甚至做了工序繁複的桂花南瓜包子。如果漬魂可以召喚,那麼吃下肚的桂花或許喚起了血脈裡的漬物魂。

那年冬天摯友送來數斤山上阿婆種的嫩芥菜,怕吃不完糟蹋,我大起膽子醃成了雪裡紅。夏日在市場看到小農豐收的潔美嫩薑,忍不住醃上糖醋漬薑。後來做味噌醃小黃瓜,做大頭菜泡菜。仍不敢做長漬之物。

其實動手漬桂花之前,我曾自故鄉攜回一只玻璃罐,裝著母親醃漬的淡琥珀色醬筍。那是母親逝後留下的唯一漬物,習自祖母。兄姊們憐我排行最小,把筍讓給我。這醬筍怎麼吃?可配粥可燒魚,我最愛的是祖母手路菜之一,醬筍燒虱目魚。魚要鮮肥,油鍋乾煎後下薑絲、醬筍與水同燒,難的是魚要入味又不能燒老。湯汁淋飯,我十幾歲時可以吃兩碗。那罐醬筍我當成至寶,小心翼翼舀出來燒了兩三次虱目魚讓另一半分享我的回憶,然後又小心翼翼收進櫥櫃裡。不知道它能放多久。我覺得很久。

隔年醬汁變得稠黑,筍塊都融化消失了。我抱著罐子不可置信,一再一再確認,非常傷心。但終究要面對的傷心其實不是毀去的醬筍,而是關於失去。

此後我眼裡開始有節令,夏日惦記至少要做一次祖母的瓠瓜炒麵,秋天有祖母喜歡的菱角。近日吃完冰箱裡最後一口晚崙夏橙果醬,我洗著瓶子微笑。特別喜歡果農說「我們明年再見」。明年又明年,祖母在世時我以為她以漬物封存了明年又明年的永恆,原來,永恆的不是讓我們吃下肚的什麼,而是她對食物的吟唱:「真水,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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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曹麗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