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隧道這頭,我們能更清楚的看見預定地那塊山坳,他是一個峽谷的地形,深深地鑿向地表深處,鋪滿了綠色植物。埔里近幾年的山水早都變色,組織裡的大姐這樣跟我們說,從市區望去一整片是溫室或是光電板,綠意早已不見。但這深山裡面的角落,一點也不像那些陽光灑下去反射出閃閃光芒的山坡,而更像是另一種時空的景象。
從盆地中央到這裡已經開了半小時,坐著王大哥的車,他剛剛指著對面的山頭說:「我們就是要翻過這座山。」現在或許已經翻過了吧,隔壁的實習夥伴睡到頭從肩膀上緩緩垂下。
穿過紅仙水隧道後,難得有一處平坦,破敗的老厝下矗立著一棵高大的鳳凰木,最近的雨將花都打落在地上。有一對男女拿著自拍腳架,在鳳凰木前後走動尋找拍攝位置。「你們從哪裡來?」王大哥問,「埔里!」他們笑著說。
「如果拿個網紅景點喚起大家的意識,或許會是個好方法。」此行我耳旁一直有個聲音,他這樣說道。
「好的,這就是我們關於垃圾掩埋場的現勘,政府預計要在對面那個山坳蓋掩埋場,而這條溪將會流到水頭和珠子山社區。」王大哥開始解說,沒戴麥克風,可能因為現場也不過六、七個人。
「所以,我們提出水源的爭議時,他們回應說可以多鋪幾層防水布,根本不合理嘛,這個水怎麼看都會往下流,就不要說如果有天災時會多嚴重。」一位隨行的姐姐說。王大哥瞄了她一眼,繼續說下去。
這邊開發之後,整個隧道都會消失,現在隧道寬度還不足八米,天知道他們想怎麼搞。王大哥說,眾人沉默。

被這裡好喝的水嚇到
對面的老房子早已沒有住人,木板逐漸被歲月風化成適合菌菇生長的腐木。耳邊的聲音提醒我預定地附近還有人家,大約是38號門牌跟34號門牌的距離。這裡離埔里市區很遠,遠到彷彿異國裡的桃花源,狹小的柏油路偶有下山採買的居民騎車路過,打聲招呼、點個頭。
「好吧,我們去看看那個紅仙水隧道。」王大哥說,我們再度坐上他的車,爬了一個小徑的陡坡,往回走。
紅仙水隧道不長,表層貼了一些家屋會用的白色小磁磚,但卻有個脫俗夢幻的名字。隧道旁是一條野溪,往叢林背後的市區流去,據說,其實同時也是鳥嘴潭的集水區。
「垃圾掩埋場的影響,我們必須嚴肅看待。」耳旁的聲音告訴我。
「人家都說這裡住仙人啊。」王大哥說,附近村子住了一些臥虎藏龍的人,或許是退休發展第二事業,或許是青年移居山村,有各種擅長,我們遇到了一個也被稱為仙人之一個阿伯,他說他不知道這裡要蓋垃圾掩埋場,只知道前陣子中正村在拉紅布條抗議,不知道在抗議什麼。
「抵抗又沒有用,不如不做了。」耳邊的聲音這樣告訴我。
到隧道這頭,我們能更清楚的看見預定地那塊山坳,他是一個峽谷的地形,深深地鑿向地表深處,鋪滿了綠色植物。埔里近幾年的山水早都變色,組織裡的大姐這樣跟我們說,從市區望去一整片是溫室或是光電板,綠意早已不見。但這深山裡面的角落,一點也不像那些陽光灑下去反射出閃閃光芒的山坡,而更像是另一種時空的景象。
蓋婭依然照顧著這片土地。但仍抵不過發展的汙濁悄悄入侵。
魚池、仁愛和埔里的三不管地帶,是這個議題生來便有,最無奈的硬傷。
在水的下游,埔里生活一切緩緩。家鄉的水被集集攔河堰攔去六輕,我第一次到這裡時被這裡好喝的水嚇到,便隱隱有一種感覺,在這裡生活或許會因為水太好喝而戒掉喝手搖飲的習慣。
這裡不像西部平原的鄉鎮瀰漫著由都市滲透來的市儈氣息,卻也不像東部慢到彷彿整塊土地都處於平行時空。她彷彿夾在發展以及傳統之間,走國道六號半小時能到臺中,可是如果走一般道路,還要越過好幾個山城才到平地。

感官在頻繁的開開關關中,也會如此疲憊
「我覺得我們這邊的農村還是很傳統,長輩會想說,不要招惹這些是非之類的。」耳旁的聲音這樣說。
生長在農村的我可以感覺,什麼進步價值都是很讀書人的事情,地方勢力在鄉村仍然無處不在,社區發展協會的理監事如果是年輕人,便很難跟長輩協調組織動員,行動的過程總是充滿無奈跟無力。
由於住處離市區有段說遠不遠,卻讓人往往懶得跑一趟的距離,來埔里後我開始學自己煮菜。組織將這個農莊經營得跟公社一樣,柴米油鹽共用,我也就煮了他們種的有機米,配一道菜、一道肉。
老舊的房子沒有抽油煙機,今天不曉得為什麼煮完後煙冒得整個客廳都是。想起社區長輩跟我說的,人要謙虛、樂於學習,卻也不知道感官在頻繁的開開關關中,也會如此疲憊。
「很多長輩跟我說,垃圾掩埋場不是停止開發了嗎?不是都沒有了嗎?」耳旁又響起這樣的聲音。
也想起王大哥說的:「我們要阻止這件事情有三階段的議程,但最終只會有一個結果,如果不是那樣,那就不是我們要的。」假訊息很多,在地方推動社會運動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最近的午後降雨,讓我搞不清楚到底是否過了梅雨季,有時要穿著雨衣騎車去買菜,感受雨水從脖子像水流一樣流到衣服裡面,但總會有路過的阿婆提醒我如何整理雨衣,並跟我說回家記得快點洗澡,避免感冒了。
埔里或許像是水。王大哥說:「我們要和水一樣。」
我的年紀讓我連簽署的行為能力都還沒有,於是在鍵盤上敲敲打打。還是記得現勘那天,被重重山嶺圍住的奇特感覺,還有散村聚落裡那些流動的、自由的、彈性的生活要素。
我們到訪一處雜貨店,門前躺了兩條身材精壯的土狗。對面綁著一隻猴子,從山下來的我們不禁驚呼,這是可以養的嗎?開雜貨店的阿伯笑笑,說那是在山上獵到的,猴子旁邊還有一隻小羊,在防水帆布下若隱若現地透出目光,發出細細的叫聲。
「我們這邊下山不方便,什麼都得自己來啊!」阿伯帶著一點口音說,她的雜貨店裡賣了柴米油鹽,還有一切生活必須的用品,有幾個穿著排球隊服的原住民妹妹從山上走路下來採買,走了三十分鐘,對他們來說只是日常一樣的散步。

山上的人就像水一樣
我們問到阿伯,是否知道這邊要蓋垃圾掩埋場,他說他兒子有在LINE貼給他相關的訊息。「但不同的說法好多好多,不知道要聽誰的。」他說。在議題討論中總是滔滔不絕的王大哥這次並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阿伯坐在門口地折疊椅上,皺起眉頭。
後來我們問起阿伯雜貨的來源,他說這個菜是某某人早上從田裡採過來的、那個肉是山上那家養豬場送去屠宰後特別帶過來的、其他東西是他一週一次開小發財下山採購的……
山上的人就像水一樣,哪裡有生活需要的空缺,哪裡就有人順勢流過去,補上。
離開中正村,我們到了另一條野溪畔,王大哥帶著我們從草叢中穿越,走進一片綠色中,嘗試辨認他們的名字。
雖然不確定是不是人造的,但這裡確實有桃實百日青,那可是世界稀有的物種,或許這也可能是我們訴求的資料,王大哥這樣說,對我而言眼前看到綠色的或許只能喊出「樹」,但桃實百日青確實長得跟其他的喬木非常不一樣。他細長的葉子跟紅色的果實,好像擁有某種被大地賦予生命的強勁力量,雖然若是不走進來,我或許永遠都不會認識到。
「你們找看看,這裡有一個很奇怪的現象,是平常夏天不會出現的顏色。」王大哥略帶神秘地說。「那個樹,他枯萎了。」夥伴很快搶答道。王大哥說沒錯,並開始分析可能的原因,是山上剛剛看到那戶養豬戶偷排的廢水,或是植物本身的生長週期?只知道或許不是人為刻意操作,畢竟整排樹只有死那一兩棵。
「而且你們看這邊的水,照理講,接近源頭的野溪應該要很清澈,但你看這邊非常混濁。」王大哥接著說,我們只是看著緩緩流下的水,沉默。「我覺得,如果拉到更高層次來看,會不會是這邊的植物,已經開始感受到這裡要被破壞而做出了他們因應的改變?」王大哥悠悠地說道。
我望向水的源頭,在一片泥土色的汙濁之後,似乎可以隱約看到有段細細的、清澈的水流,從山壁上流出來。
路還很長,我們要和水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