搓揉葉子，我聞見熟悉的香味，幾個呼吸之間，思緒化為空中輕盈的羽毛，隨著氣息緩緩飄搖，如輕柔的預言向下沉落，融入一片無垠寬闊。
去年抵達德國的第一天，我坐上反方向的公車，迷路了。
於是一個人拉著大行李箱，在法蘭克福陌生的街道行走，據說這裡是德國犯罪率最高的城市，有許多吸毒的人和扒手。我將手機加上掛繩、背包拉鍊多掛鎖扣，正當我萬分警覺探路時，路邊野生的白色小花吸引我蹲下身。
搓揉葉子，我聞見熟悉的香味，幾個呼吸之間，思緒化為空中輕盈的羽毛，隨著氣息緩緩飄搖，如輕柔的預言向下沉落，融入一片無垠寬闊。
沉靜的氣味，來自繁複細緻的羽狀葉片，我想起一個拉丁詞彙millefolium，意思是「千葉」，我猜想這路邊雜草，是不是學名Achillea millefolium的西洋蓍草？好奇心驅使我拿出手機拍下照片。
專心領受光影的舞
獨自旅行有許多好處，例如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步調，迷路也不用著急，可以隨時停下來看鳥、聞植物，若聽到特別的鳥音，就望著樹叢尋找，不急著交出答案，想看多久都可以。
只要每晚平安抵達住處，確保身上有水和食物、手機有電和網路，想去哪裡都沒問題，我享受這種獨自闖蕩世界的自由。
走回公車站牌，我順利搭上正確方向的公車，抵達當晚的住處。
這天入住的旅館，位在有湖的公園旁，公園充滿埃及雁、加拿大雁，這兩種鳥類在當地屬於外來種，但我卻依然興奮，頻頻打開eBird記下生涯鳥種（lifer）。幾隻疣鼻天鵝漂在水面，以潔白的羽毛製造水波，其中一隻天鵝領域性較強，游泳時豎起羽毛，彷彿穿上潔白的芭雷舞裙（pancake tutu），成為湖面萬眾矚目的主角。牠穩定前進，壓迫感極強，驅散游在周圍的加拿大雁。
我十分慶幸，接下來的每一天，行程只剩下走路、賞鳥、看植物。在和煦的陽光下，我站在不知名的樹旁吹風，凝視眾多細小的葉片紛紛在空中旋轉飄落，就在身旁，帶著陽光閃爍紛飛，我放縱毫無節制的浪漫情懷，專心領受光影的舞。
在這飛行的時空裡，沒有秒針
北緯50度，夏季日照充足，這天傍晚我回到旅館，一個人盯著窗外發呆，意識只剩下粉紅色的天空。透過望遠鏡，我看見遠方的紅領綠鸚鵡，正成群飛進即將夜棲的樹叢，躲進安穩、隱蔽的眠所，心緒越發寬鬆。
如果問我：在這樣寧靜、悠閒的氛圍中，要如何體認到時間的流逝？
大概是粉色天空漸漸染橘，又發紫紅，遠方一隻禿鼻鴉優雅拍翅，節律緩慢，在粉紫色霞光中劃出穩定飛行的軌跡——在這飛行的時空裡，沒有秒針，意識與天空重疊，整個世界只剩下禿鼻鴉振翅的節律，一隻黑色的鳥，以身體的移動，在晚霞中劃下略帶波浪的前行線條，輕輕揮翅，讓空氣流動，創造了專屬於牠的時空。
德國的夏季時間比臺灣晚六個小時，這裡的晚上八點，已是臺灣凌晨兩點，在房內，我重複播放陳婧霏的歌曲〈晚風〉，歌詞輕輕唱著：「湖面上閃爍的點點流瑩／夜空中點點的星／那些花香樹影／被月色染成透明……」
我還沒見到月亮，但意識已與自然景物融合，精神變得極度朦朧。我感覺靈魂附著於禿鼻鴉的翅膀，又散落到空中一群雨燕（common swift）衝浪般的飛行軌跡，最後發散成點點繁星⋯⋯先前我在人群中工作，緊繃許久的身心，此刻終於得以徹底放鬆下來，舒展成整片暗夜靜謐的星空。
特別想看「鳥界芳療師」
這趟來歐洲的旅程，我特別想看藍山雀。這種嬌小渾圓的山雀被稱為「鳥界芳療師」，原因是繁殖育雛時，牠們會啣來各種芳香植物，例如西洋蓍草、真正薰衣草或迷迭香等等，作爲柔軟的芳草墊，成為巢材的一部分。
許多芳香植物的精油，有天然的防禦力，能為雛鳥驅除寄生蟲、避免藍山雀遭受病毒或黴菌的感染。藍山雀以芳香植物作為御守，善用天然的芬芳，守護幼小的孩子們健康成長。
很幸運的，第二天清早，我就在旅館外見到一群藍山雀，可愛的身影在橡樹林裡飛竄、跳躍，發出一連串輕細的歌聲，像小鈴鐺輕輕顫動。
藍山雀十分普遍，接下來的整趟旅途，無論移動到哪，我幾乎每日都可聽見藍山雀的鳴聲，我頻頻拿出手機開啟Merlin，花費大量時間聆聽鳥音辨識app，但仍時常將藍山雀和大山雀多變的聲音混淆。
氣餒的時候，想起赫曼赫瑟的《流浪者之歌》有段著名的提醒：「追尋之人，很容易眼中只見追尋之物，卻不能察覺自己無能接納任何東西，因為他們只想著所追尋的，因為他有個目標，受目標所制。有求即有所標的。發現卻是自由、敞開心胸地站著，沒有任何標的。」
於是我放棄背誦藍山雀的所有鳴音，低頭看看腳邊的花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