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味的野性冒險

要說這幾年採訪裡有什麼最不好意思的,那便是有間美濃的老蘿蔔雞湯,讓我在短短的一小時裡,連續添了五碗。那黑到發亮的湯色,把雞肉也一同染棕。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老蘿蔔……個個都有不同的色澤與姿態。趁熱時,口口喝下,不確定肚裡的胃,有沒有跟著一同染黑?

因工作與貪吃的關係,常東奔西跑,去不同人家的餐桌與廚房,挖掘熟悉與記憶裡的味道。

攝影/劉振祥
攝影/劉振祥

食物,在每個女人手中靈動起來

屏東好茶部落,魯凱族的彩花阿姨,出生沒多久即跟著父母北上,年輕夫妻想來大城市拚搏的心,讓她的童年生活滿佈北台灣遷移軌跡。彩花阿姨很會做菜,雖為都市原住民,部落美食一點也難不倒,不過說起食物,台式麵包在她心裡有個很特殊的位置。

有陣子父親在礦坑工作,每天早上,她會帶三顆麵包,和父親一同上班,爸爸入坑,她便在外頭等著,肚子餓了便以麵包充飢,待下班時間,工人魚貫從洞口走出,每個人都黑壓壓的認不出五官,她就看誰露齒對她笑,「那就是爸爸了!」即使過了數十年,說起這段往事,彩花阿姨粉嫩小手牽著父親黝黑大手,慢悠悠晃回家的身影彷彿就在眼前,眼神裡的辛苦淡了,多了點純粹天真。

還記得第一次吃到佟媽的酸白菜,就被那溫潤的發酵味給抓住。特地約了時間,跟著一起從大白菜開始,剖半、殺青、放涼晾起、層層入甕、注滿開水、等待乳酸菌發酵。佟媽教做酸白菜的這天,好多人都來了!時間像用不完似的,每個步驟緩慢踏實,有說有聊。原本這是祖籍黑龍江的丈夫每年要做的事,小他十多歲的佟媽很受寵愛,困難繁複的活兒全讓佟爸做去,直到近幾年佟爸過世,她才和兒子逐步回憶過程步驟,第一年整缸釀壞,隔年終於成功端上年夜飯餐桌,全家溫暖圍爐。 現在只要天氣變冷,山東大白菜出來的時節,便是醃酸白菜的時候。

它不能簡單的僅用一個酸、甜或苦字來形容

這讓我想起日本糀屋本店第九代傳人淺利妙峰,原本對繼承家業毫無興趣,因母親過世回家協助,研究著努力著認真的,便成了日本鹽麴料理的重要推手,甚至喊出廚房裡的「平成大改革」,希望以鹽麴取代鹽巴、甘酒替代糖,加上原本的醬油、醋、味噌,將日本家庭裡的基本調味品全改為發酵食。在料理課裡喝到淺利妙峰的甘酒,僅以米、麴、水、時間醞釀出的甜蜜飲品,見我喝的滿足,工作人員忍不住笑說:「很甜吧,這一點都沒加糖,是阿嬤特製的SAKA喔。」

隨著時間,一切都不一樣,帶有冒險的野性,有的小家碧玉、有的粗曠醇厚、有的風麗清雅,在酸甜苦鹹鮮外,還有另一種味,它不能簡單的僅用一個酸、甜或苦字來形容,而是層層疊疊,有如藍染,這邊打個結,那邊做個折,把所有的過往都放上,端出來安安靜靜,但之前的發酵洶湧,啵啵啵啵,造就出眼前的獨一無二。

瑣碎的日常積攢了生命的厚度

為了做年菜專題,我問了身邊幾個不同身分、職業、出生的朋友,後來發現好聽的都不是佛跳牆怎麼做、加上了什麼要緊食材、烏魚子是年菜餐桌上必備的嗎?而是把所有破碎的、辛苦的、難受的、開心的全挺住後,想要一起好好過年的情感與想望。

於是,讓人想回家了。

奶奶家的粗茶淡飯,有魚有肉有菜,臨時想喝茶,東翻西找,找到了先前爺爺留下,正在轉味的凍頂烏龍,聞到梅子香開心,便拾起玻璃櫃裡的壺來泡。

把熱水冲進壺裡,看著茶乾慢慢展開,一分鐘,一頓飯,也像一段婚姻、一份親情。

爺爺吃飯總愛喝點小酒,先吃飽的奶奶,會坐在旁邊等著,陪著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等爺爺開心了、滿足了,酒足飯飽,再一起收拾乾淨。爺爺離開6年,奶奶常一個人吃飯,現在的她,吃飽了仍會坐一下、等一下,再起身整理餐桌。我知道,那是住在身體裡的習慣,是每天一起過日子的人慢慢扣進心?的。

隨著一場又一場的食物採集,柴米油鹽醬醋茶,瑣碎的日常積攢了生命的厚度,採集食物,採集的不只本身,還有背後那看不見的生命與風。

我見證著生命的藍染課,聽故事的同時,也把自己浸在裡頭。當喝著眼前的這碗黑金雞湯,不只是因老蘿蔔、雞肉還有最後放下的蛤蜊而喜歡,而是在那口腹之慾外的,味中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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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劉振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