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者/王弼正

慢慢。記憶在時光之火上寧靜燉煮

迷你食玩已經發展到真鍋真爐的地步了,有鼎有火自然匹配了真正的食物。幸好朋友圈裡食玩狂熱分子尚未餵食我貓乾糧大小的銅鑼燒,我只需欣賞她耳垂上袖珍的可口荷包蛋。那些精細擬真包括日本Bandai食玩甚至德國VIGA小爐台,或者臉書瘋傳的Miniature Space微型料理頻道,的確,都好讓人意亂情迷啊,但我一直就只是,站在圍觀人群外圍再外圍,背著手。

我有我的驕傲。四歲時我就有自己的小爐了,真正的炭爐,真正的小鍋,真正的油,真正的火。那是一只小小的灰泥炭爐,祖母給我一個裂口淺陶盤當鍋子,賞我幾截摘棄的菜梗,「阿嬤這要摻油嗎?」我清楚記得問了這句,「要喔炒菜要摻油。」祖母說著掀開她的黑陶鍋取杓撇了點浮油往我鍋裡滴,「香否?」黑陶鍋坐在紅泥炭爐上,正在小火慢燉豬腳,我不用使勁也聞得到:「香。」

慢火燉肉煲湯炒豆熬糖,慢針縫衲綴繡

我的小炭爐傍著祖母的紅泥炭爐,對面是磚砌大灶,灶右是大水槽,左邊是瓦斯爐。母親在門邊桌旁掐豆莢,瓦斯爐上熬著大骨湯,灶邊祖母往大鍋裡翻動熱砂炒花生,她腳另端紅泥爐微微炭火滷著肉。每個爐子都熱著,只有我的小爐底下小小那塊燒透了的木炭火盡灰涼,但一個小孩多的是本事重複演練熱煮香蕉或煎牛奶糖。外面小院子我也有一個露天廚房,母親以碎磚為我疊了小灶,我把邊緣斑鏽的白搪瓷盤架上去炒馬齒莧花,湯匙敲得鐵盤鏘鏘響仍不過癮,還回屋裡索火,母親只好幫我在灶底點上了小蠟燭。

廚房裡帶小孩毋須玩具,祖母與母親教我將韭菜花梗左抝右折成項鍊,給我粿團捏小鴨。拳頭大的小石臼讓我搗芝麻搗花生等著麻糬米糰蒸好,有時瞎攪和拔起鵝毛也能拔到地老天荒。再沒把戲還能當纏毛線小幫手,不然也有紙筆讓我塗鴉。祖母的時間不以鐘格計,她一切都慢慢慢。慢火燉肉煲湯炒豆熬糖,慢針縫衲綴繡,她為我細刀慢切所有水果成小丁包括甘蔗也要去節,她慢慢把蠶豆瓜子菱角一顆顆去殼取仁餵我,或堆在碗裡讓我慢慢吃。她以密齒牛角梳為我一綹綹順髮編辮,她不讓我快腳大步走。她有各種理由禁止我隨哥哥們出去玩,怕我玩野怕我受傷,尤其這第八胎屘孫女多可愛,尤其這孩子不幸小耳症萬萬不能再破相。

助產士接生的孩子不就是水裡來火裡去?想必母親陣痛時祖母早守在灶邊添柴燒熱水,我呱呱墜地於火光熠熠的冬晚,或許就在祖母懷裡繼續守著灶口過完第一個四季,斷奶後一點也不偏食地咂咂吮著每一匙蒸蛋或鍋裡撈出剝好搗碎吹涼的雞腦、骨邊肉。再大些我落地走,冬日黃昏自動搬來小板凳流連灶邊貪暖瞌睡,又更大時雙手牢牢穩抓祖母以檳榔葉為我特製的迷你小扇胡亂搧。

沒有一個小孩能抗拒搧風催火。火舞光熾太刺激,我越來越不顧祖母說柴有粗細軟硬乾溼,風有大小,柴要堆得疏鬆通風以利走火,火生了就讓它順勢,大火過旺燃得急冷得快,那按呢煮食啊就不入味——明明柴燒大灶常時只坐著一大鍋水,哪有煮食?明明滷肉燉雞呢都歸紅泥炭爐的微火管,明明炒菜煎魚呢母親都快手快腳在瓦斯爐上弄。

我背脊汗滴如罩蒸籠,驚慌塞滿氣孔

明明這種字眼,恐怕就是一個孩童開始叛逆的概念。一日我午睡醒來,坐在榻沿晃著腿,揉眼望向遠遠門柱後院那端光塵掩映的豔紅扶桑花,我呆視花瓣絲脈深淺浮動,瓣間吐出的細長橘點蕊芯在風裡輕搖,搖著搖著嗅著粽香,原來比扶桑更近的浮霧是灶上大鍋熱氣蒸騰,眼前懸著一串又一串粽子。

「我要吃肉粽。」

「還未煮好,再等一下。」母親說。

「明明就好了。」野獸孩童指著粽串,「我現在要吃肉粽。」

「憨囝仔,」祖母哄:「彼肉粽猶是生的,猶未能食啊。」

頓時我一陣委屈心酸,放聲大哭。那是我童年回憶裡最傷心的一次哭泣。哭著哭著我乏力睡去,然後被母親喚醒:「來,阿妹,肉粽煮好了。」我坐起身接過粽子,揮臂將它往廚房地上扔:「來不及了,已經來不及了。」扔完粽子我哭得更傷心——那大約是關於速度或失去的啟蒙。而後我開始意識到舊洋裝變短,鞋子變小,漸漸明白祖母畸拗站不穩走不快的腳丫原來是纏放變形的。我曾不止一次趁祖母午睡偷偷套穿她的拖鞋,每次都對自己腳板比祖母小感到莫名安心。一次又一次,終於母親為我買回了跟祖母同尺寸的拖鞋。記得我的腳板終於在祖母拖鞋裡感到壅塞時,我背脊汗滴如罩蒸籠,驚慌塞滿氣孔。煮熟的食物是回不去的我知道,蒸好變大的發糕就是發糕不是米漿。我也偷掀過濕布巾看母親切好的饅頭麵糰發酵長大。發酵很安靜不似柴火嗶啵響,我緊抿雙唇安靜低頭看著自己雙腳,心想很老的祖母應該已經變大過了吧?

家裡換了彩色電視機,我赤足在榻榻米上歡躍,算準祖母的歌仔戲時間要她快點來看彩色戲服好漂亮。祖母緩緩拿起針線盒背過身:「彩色的亂七八糟阿嬤看不習慣。」

母親收到了我的小學入學通知。對於已經養過七個小孩的他們到底是誰恍了什麼神,居然讓這第八個在廚房玩掉六年半而忘記送去上幼稚園,父親、母親與祖母三人曾有過短暫失措又相互推託的輕快爭論。畢竟小孩上學可喜賀,我感染大人的輕快如同迎接彩色電視時代那樣雀躍迎接制服文具,上學初始走過曾經伴祖母拄杖去戲院的熟悉街區,拐進更遠陌生地一路忐忑,但外邊世界是塊大磁鐵,吸得我背著書包提著便當袋越走越遠越走越快,無暇想起我的小炭爐。

祖母讓餓獸國中生我吃下了所有三姊厭食的月子餐

再正眼看祖母的紅泥炭爐是許多年後三姊回家坐月子,國中生放學被香氣撈入廚房,青春期如餓獸立即衝往爐邊掀鍋,原來祖母正在為產後憂鬱沒食慾的我三姊燉煮麻油瘦肉。那肉的口感我再沒遇過。如今推想大約是沸滾後降溫至八十度左右長時油封泡成,恐怕只有纖維都燒斷了的溫炭做得到。不,還要有時間才做得到。那個夏天祖母讓餓獸國中生我吃下了所有三姊厭食的月子餐,我更發酵膨脹,高出祖母一個頭有餘,雙腳當然也早已塞不進她的鞋。

離開老宿舍搬往公寓時,我癡心的父母居然在頂樓花園一角請工人砌了個紅磚大灶,為的是安頓他們卡桑的心。天曉得祖母纏過足又膝蓋退化只能讓人背上樓,她老人家甚至只在新居生活月餘便離世。大灶被軟枝黃蟬與蘭花盆栽遮覆,我曾特地在某個大晴天挪開木蓋探過灶底,無灰無漬的空灶浮著我的影子連人去樓空都不算,不是兔子洞也不是淚水之潭,童年渺遠,彼時我已失去祖母雙親,有許多理由討厭愛麗絲。

說父母癡心,那麼我也是吧。當年已經使用瓦斯熱水器的家裡還維持著祖母大灶柴燒熱水,用來燙這洗那完全不違和。成家後我也給自己買了小炭爐,多年來不管搬到那兒總攜著它。我拿日本鐵鑄鍋坐上炭爐,天冷院子烤肉時給客人暖雞湯。去年搬到電梯大樓我將它抹淨包好收到後陽台,仔細告訴炭爐你很美而我一點都不要惆悵。忙的時候我調理簡單食物,就是不買快速爐鍋,偶爾心動手癢都無法說服自己這不是作弊或背叛。

記憶在時光之火上寧靜燉煮,有的越燉越糊,有的越分明。此刻我已無法細說祖母雙眼,但越來越能清晰辨識自己兒時被掛上的某種訊號器,嗯我確實,被養成了一個慢人。我偏愛小口軟爛食物,與人合菜共食總追不上盤空的速度,家裡燒菜我必須與伴侶分盤才能應付自己的慢嚥,幾十年來仍無法爽利地張口咬開整顆水果,我吞兩顆維他命要配一馬克杯的水,我還是不懂得如何嗑瓜子。

攝影者/王弼正
攝影者/王弼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