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連慧玲
攝影/連慧玲

蓋布袋

後母嫌阿鍛吃閒飯,於是抓來十條豬要她養,半夜三點就要起來剁豬菜、煮豬菜,五點鐘還得摸黑去偷採原住民種的豬菜。豬有得吃她才有得吃,沒飯可吃時就只能喝水來解飢,要不就偷挖原住民種的地瓜來吃。

[dropcap]阿[/dropcap]鍛,民國三十四年生於新竹六甲,父親在街上賣豆腐,母親也是童養媳。坐在藤椅上的阿緞,雲淡風輕地對著我的攝影機娓娓述說她的童年——五歲那年,父親愛上了酒家女,之後,父母離異,阿鍛就讓外公照顧,直到十三歲,阿公去世,父親才將她接到瑞穗鶴岡山上與後母同住,父親在瑞穗街上賣豆腐很少回家,他掛念阿緞跟後母同住太無聊,於是跟人分養了一個妹妹來,當時妹妹也才五歲。

未幾,後母嫌阿鍛吃閒飯,於是抓來十條豬要她養,半夜三點就要起來剁豬菜、煮豬菜,五點鐘還得摸黑去偷採原住民種的豬菜。豬有得吃她才有得吃,沒飯可吃時就只能喝水來解飢,要不就偷挖原住民種的地瓜來吃。

攝影/連慧玲
攝影/連慧玲

有一次她偷不到豬菜不敢回去,索性躲到原住民的工寮,晚上禁不住飢餓恐懼與悲傷,在工寮放聲哭了起來,一個很老的阿美族人經過循聲發現躲在工寮的她便將阿鍛帶至警察局,後來警察將阿鍛帶回家,還把阿鍛的後母數落了一頓,阿鍛的後母假惺惺地向警察哭訴:

「這囝仔才十二、三歲,就像她生母共款追人走了!」警察問她小孩失蹤了為何不報警?後母答說家裡這麼多豬,還有雞鴨,她走不開。於是警察命令後母燒熱水煮麵讓阿鍛充飢,當晚後母煮了一碗熱騰騰的麵線給阿鍛吃。警察先生還要求後母燒熱水讓阿鍛洗澡,但是警察一走,阿鍛又被後母打得半死——回憶至此,阿鍛突然指著她的下半身,提高聲調操著客家話像哀歌般述說她全身被打到瘀青好幾天都不太能動。

畫作/Leo Li
畫作/Leo Li

偷窺到後母端著一盤熱騰騰的煎蛋 往後山走去

但是她台東的阿姐對她說(在父親分養來妹妹之後,後母又接續跟人分養一個弟弟和一個比阿鍛年長的姊姊,僅靠丈夫賣豆腐維生的貧窮家庭,為何需要分養那麼多的小孩?我想只有把養子養女視為勞動人口、生產工具這個理由解釋得通):「你好運氣,只是被打到瘀傷,我還被她(養母)用火鉗烙傷呢!」阿姐掀起裙子,兩條大腿外側深深的烙痕被歲月磨揉成如豬肝般的暗赭色,傷口結成了疤已無感覺,但心裡的傷,是一輩子的痛吧!

阿鍛知道後母其實背著父親跟另一個男人暗通款曲,她經常偷窺到後母端著一盤她從來不曾吃到的熱騰騰的煎蛋往後山走去,有一、兩次阿鍛懷著憤恨氣不過便將路邊的芒草一一打結,害摸黑回家的後母摔得鼻青臉腫,心腸狹小的後母不用猜也知道是阿鍛幹的好事,結果當然又是惹來一頓毒打。

連阿鍛自己也無法理解後母為何如此怨恨她。山上溫度低,入夜之後寒意更是徹骨,硬榻上等待她的僅有一張薄薄的麻布袋,而後母自己卻裹在溫暖厚重的棉被底。好幾次阿鍛抵不住寒冷,在睡夢中不小心拉扯到後母裹住的棉被一角,不管彼時是半夜幾點鐘,後母旋即可以從床上爬起,一手抓住阿鍛孱弱的身軀將她掛在床邊樑上那根吊豬肉的鐵鉤上,一手拿起放在床頭準備隨時拿來打阿鍛的木棍,狠狠地往阿鍛身上抽,不停地抽打,直到兩人睡意全消。沒幾戶人家的山村,深更寂寂,只聽見十三歲小女孩求饒的哀哭聲,迴盪在闇夜的山谷中。

阿鍛和後母同住的短短三個月,經歷了宛如驚悚片的人生,後母曾抓狂手持長刀追殺她,也曾將她強按在供桌前逼迫她隨後母在祖先牌位前發毒誓,她甚至寧願躲在深山裡原住民的工寮中與床底下的眼鏡蛇同住,但是不管逃到哪裡,後母總是會找到她。

後來鄰居看不慣阿鍛被後母百般的虐待,好心跑去瑞穗找到阿鍛賣豆腐的爸爸勸說把阿鍛賣掉總比在家被虐待死卡贏,父親便找了隔壁庄的黃姓人家以三千六百六十元將阿鍛賣做童養媳。

那布袋一掀開來,連意志隨時都會潰堤…

阿鍛在我們的舞台劇《阿嬤的故事》裡飾演小孩時穿的吊帶褲上還自己加了很多補丁,她說她小時候就穿這樣。平時在訪談過程侃侃而談自己的過往、自己的人生,阿鍛都是雲淡風輕地像是在述說別人的故事那樣輕鬆,但是在舞台上,每一次演到傷心處,她都哭得讓人肝腸寸斷。她說不要讓她看到麻布袋,好像那布袋一掀開來那些過往的記憶就會伴隨著淚水排山倒海而來,連意志隨時都會潰堤。

在某大學公演的那場演出前,我在女廁洗手時遇見正對著鏡子畫眉的阿鍛,阿鍛邊畫眉邊對我說:「老師,謝謝你,讓我一輩子的苦有地方說出來。」昏暗的女廁只有我們倆個,外邊的走廊空蕩無人,阿鍛畫眉的動作像是回聲凝固在空蕩的走廊,如同她揮之不去的童年記憶。

短短三個月,竟成了終身的夢靨。她說,即使自己都活到六十幾歲了,若是作夢夢到後母的身影,都還會嚇出一身冷汗驚醒過來。

「想到伊ㄟ面,還是感覺真恐怖,真可怕的人啊!」阿鍛目光空洞不知望向哪裡,不住搖頭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