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作/LEO LI
畫作/LEO LI

少年的廢墟廚房

[dropcap]灶[/dropcap]上燒著水,忙做早餐的媽媽,掀鍋蓋舀水時,以衣袖手背拭淚,勉勵疑惑的孩子:「你們以後一定要好好唸書。」早慧的他,小一已經會寫字了,但「家暴」二字的意義,家裡的深夜故事,是成年後才瞭解的。

儘管常待在廚房看媽媽做菜,問長問短,遞蔥遞醬油,也會跟媽媽去買菜,當她的另隻手臂。然而做菜,是從沒有媽媽的廚房開始的。外婆教他怎麼洗米煮飯,說以後要靠自己了,家道中落為小六的長子啟蒙。洗米三次,將米粒在鍋裡鋪平,手掌平放其上,水淹至中指近節指骨,他畫圖給我看:「不用量米杯。」

畫作/LEO LI
畫作/LEO LI

草莓果醬三明治,從早餐一路吃到午餐

他稱那裡是鬼屋,一個前有鐵捲門後有木板隔間的違章建築,住家同時是二樓住戶的通道,「那時不知道安全是怎麼一回事。」生意失敗的爸爸,夜黑將行李由透天厝頂樓搬移到鄰居家,再搬下樓搬上車,跑路。他是全校矚目的風雲人物,和同學連再見都沒有說,就離開了。塞滿大家具的簡陋住處,希冀東山再起的男人和照不到陽光的通舖,堂哥見了:「啊,你們住的地方愈來愈那個了。」說時做了一個縮小的手勢。

鬼屋附近有雜貨店,門口擺個簡單菜攤,爸爸讓小孩去賒帳,他最常買的東西,是韭菜花和豆干。韭菜花切小段,豆干切薄片,炒在一起,用鹽調味,幼童軍學的。聰明的孩子,搬家轉學,失去了他的市長獎,在廚房舉一反三。也用雞捲或甜不辣切薄片,拌炒韭菜花。有時切碎末,攪打進蛋汁,煎成韭菜花蛋。問他作法出處,「沒人教,就覺得單炒韭菜花有點冷清。」喜歡吃韭菜花,還是只賣韭菜花?「不是,是韭菜花最便宜,一把五塊錢還是十塊錢吧。」

清晨不再有稀飯,同一個雜貨店買來土司和果醬,一片片塗抹後,帶到學校吃。草莓果醬三明治,既是早餐,也是午餐,從早餐一路吃到午餐。喜歡草莓果醬,還是一樣最便宜?「因為雜貨店只有賣這一種果醬。」不見人影的爸爸,總是帶著酒氣回家,偶爾從爸爸髒衣服口袋裡摸一張鈔票,去學校福利社買便宜的巧克力麵包。有個同學和他一樣,也沒有便當,另個同學衣服很髒,領口黑了,便將衣服反過來穿,一看就知道沒有媽媽。

校園人際關係,當然是不好的。優等生光環已丟失,又沒有爸爸的柔道黑帶可樹威,打架的時候,靠死纏爛打讓對方罷手。老師家訪,不敢回應敲門聲,聽著鬼屋鐵捲門被拉起,他無聲躲著,心跳好快。

萬用的肉醬,為貧瘠升級

放學回家,煮飯燒菜,洗碗,補習,洗澡,洗衣服,讀書,日日規律。沒有洗衣機,只剩脫水機,「每天洗,用手洗。」總是穿著一身油煙去補數學,忙著餵飽自己,忙著餵飽弟弟。新世界的異次元沒有書桌,比起成績倒數,廚房才是生活現實。弟弟因為肚子餓,回家先睡覺,睡著就不餓了,等哥哥回家做飯。

蒸蛋很快就無師自通,只要有雞蛋和醬油,便是一道菜了。韭菜花炒豆干、炒高麗菜、炒豆芽菜、炒飯、蛋花湯或紫菜蛋花湯,還有煎香腸,塑膠腸衣那種,每日菜單很固定,和小菜攤是命運共同體,變不出新花樣的無米之炊。

看書餓了,晚餐已經消化,罐頭肉醬成救星。土司不烤,肉醬也不加熱,開罐即成抹醬,幼童軍露營的吃法。罐頭一樣是雜貨店買的,老闆從架上取下時都要用抹布擦一擦。沒空煮或不想煮的時候,肉醬拌飯拌麵就是一餐。

萬用的肉醬,為貧瘠升級。削下玉米粒,小黃瓜切丁,下一整罐肉醬,燒成綜合野菜肉醬,一大匙可以配一碗飯。「廣達香肉醬最好吃。」他是肉醬品牌的識途老馬,熟悉且喜歡,能想像而可取得,十幾歲的小孩,在一切有限與貧乏中追求豐富。

挫折總是有的。

扔在鬼屋走廊一排堆滿雜物的椅子上,一個掀開來長蛆的飯盒,是腐臭酸敗的記憶,不知是沒帶出門還是沒吃完帶回來,他做菜給姊姊裝的便當。

同樣做木材生意的伯父,也跑路來串門,爸爸要他熱菜熱湯給他們下酒,大人喝一口筍湯,說酸掉了。

爸爸好不容易有錢買雞肉,倒出盒子裝盤擱進菜櫥裡,轉頭卻被貓抓破綠紗櫥吃掉。那雞究竟是烤是燻,望梅止渴,始終不知道,只記得雞皮是褐色的。

和弟弟吵架,他凌空夾住弟弟的筷子,不讓他吃飯,餐桌是他的版圖。弟弟罹癌過世後,這一幕揮之不去。廚房權力政治新頁,和親職化的無力感,揉雜在一起。

窮盡努力的孩子,替代了想念的人,仍舊不可想像的圓滿,是否需要悲壯的犧牲和更大的代價來換?有一個年,不想再到親戚家過年,他拿菜刀割腕,在廚房許了年的願望:「如果我死掉,可以讓這個家回來……」

「切了三四刀就停了,因為比想像中痛,也清楚看到血管。肉割開了,看到一條白白的。拿了一個水桶,結果連底部都沒暈開成一個圓。血很容易就止住了,貼了OK繃,而且穿長袖,沒人知道。」生命的驚濤駭浪,那麼安靜地退潮落幕。

教女友將泡麵升級,做蔥爆牛肉炫技

也在廚房地板上,用鐵鎚砸爛自己的小提琴,碎片裝進琴盒,丟進垃圾車,親手埋葬。碎裂的琴,碎裂的心,沒有誰留意,空間中的死寂感,隱藏住心事和祕密。他問爸爸,媽媽為什麼不能回來,爸爸告訴他,媽媽是票據法通緝犯,生意往來支票都用她的名字。男人對外說無辜的女人:「討契兄,綴人走。(與人通姦私奔)」他和過去告別,以同樣的手法,砸爛媽媽的裁縫車,將舊照片剪掉燒毀。

國中到工地打零工,高中去牛排館端盤子。終於,父系家族聚居,弟弟交給姑姑照料。他將打工薪資都存在郵局,準備拋棄大家,暗自計畫的青少年,說自己是「累積起飛的能量」。十八歲高中畢業,他離家出走,白天補習重考,夜裡到色情旅館上櫃臺夜班,住進飯店頂樓一個單人床的小房間,每天負責播A片,在藏污納垢的地方,開始學會觀察人,從此知道妓女是什麼,知道如何應對嫖客,賺小費存學費。

大學交女朋友,做蔥爆牛肉炫技。他說那是好人家的女孩,不知疾苦,他教會她如何將泡麵升級。最豪華的作法,是加超大量蔥花,以及廣達香肉醬、里肌肉絲和貢丸切十字花。

也認識過善廚藝的女生,卻沒有吃過她做的菜,有人會為自己下廚太不真實,他往往藉口也不找就放鴿子。在孤獨海上撐起一片船帆,半生做愛情中的流浪漢,複製傷害與辜負的故事。

倒是常到朋友家裡蹭飯吃,總認識家系組織龐大家庭生活熱鬧的友伴,有媽媽嫂嫂太太女朋友,殷勤下廚鍛鍊拿手菜,端得出私房手工水餃、滷肉,有人主中饋的廚房。

自己不常做也不愛做,租屋一住十年沒發現廚房有烤箱洗碗機,堅稱一個人的菜沒法做,仰賴外食,直至開始領慢性病處方籤。

成年後,他像是媽媽的保鏢。爸爸過世後,他努力撿拾碎片,想拼回家的圖像。但不知為什麼,每當家庭聚餐,媽媽滴汗下廚做菜,陀螺一樣大盤換小盤,一室哄鬧時,他總需要藉口買飲料出去透口氣。

從斷垣頹壁走出來的廢墟少年,我說他是「成年親職化個體」,孤絕中年一臉茫然,逃避往家暴史找自我認同。

我從慘傷不堪的廚房記憶,試著找comfort food。失落形成療癒光暈,他說是小學低年級上半天課,手足都不在家,媽媽做給他一人獨享,乾煎的輪切旗魚。

攝影/蘇紋雯
攝影/蘇紋雯

註:「親職化」意指,家庭失功能時,子代角色反轉,負擔家務功能,或者照顧父母的情緒需求。最早由學者在1973年發現,研究觀察貧民窟家庭,發現低社經地位的父母因忙於生計需要大量時間工作,孩子代替父母承擔家務角色,或成為滿足父母情感需求的對象,學者定義這些孩子為親職化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