漬朋友Miru│每雙手不同,每個人手上的菌不一樣
沈岱樺
中央山脈之四
《導言》她知道,台灣這座年輕島嶼擁有全世界密度最高3000公尺以上的高山,在地塊劇烈擠壓並刻鑿的皺摺之中,藏有無數大自然的奧祕:山容起伏奇險峻秀,短短半天自溪澗陡升至高海拔,每一步都伴隨精采的微觀世界;登上峰頂整座青島濃縮眼前,360度皆是不可思議的美景。
早上八點,平常已走兩個鐘頭的路,現在卻在這裡緩慢悠哉地打包。陽光慢慢移轉,第一道光射入了嘆息灣,趕忙把結冰的裝備們拖到陽光底下,手腳俐落地打理著家務。腳下白色的 草皮逐漸轉為金色,身體裡有股向光的愉悅。
如果我們能在一無所有的時候,還有堅持下去的理由;如果我們還有遺忘行路難的本事, 幾個簡要的生存條件就能啟動陌生的自我奔赴,那是因為這個世界有光。
光與熱,滲進我們的皮膚,順隨血液周轉全身。 「欸你們看,樹在冒煙......」珍珍轉身拿個睡墊,指著我們的身後喃喃。 我轉頭,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幾株岸邊的高山櫟:「瓜瓜,妳的麥克風樹冒煙了!」 在揚起又落下的驚呼聲裡,我們望著陽光的魔法,把樹上的冰晶瞬間都昇華,直接氣化的結果,高山櫟就像是煙囪,升起了裊裊炊煙,但那不是煙,那是陽光與冰霜的合體,渾然天成 的白霧在金色的光束裡飛天一樣地輕舞。
慢慢地,在我們可以反應的速度裡,整片山谷都升起了白煙。瓜瓜喊著超酷這超酷的、高 義喃喃這怎麼拍得下來,我們眼睜睜地看著白霜草原一吋一吋地被陽光移轉成金色。哪裡有太 陽,哪裡就有不害怕被蒸發的渴望;陽光還缺席的地方守著白霜,安靜也是一種力量。
那感覺就像是,全世界毎個生命體都仰頭無畏地等待。有那麼一瞬,我真誠想為生命歡呼與歌唱。
阿燁從溪畔取水回來,他詭異地看著四周不間斷升起的白霧:「這三小?」
風吹過,白霧朝我們這個方向飛來,像是一個巨大的天然舞台,大量飄散的乾冰拱起打理 行囊的灣口,我告訴自己這只是山谷尋常一日,如果太大驚小怪,是我們不夠理解自然。
歷凡走到我旁邊撿起遺落在地上的地圖,「阿燁,你知道嘆息灣被標示在上河地圖上了嗎?」
阿燁打包的動作突然停頓,抬起頭:「什麼?」 「上河圖公開嘆息灣的位置了。」歷凡走到阿燁身邊,把那份地圖攤開。 「怎麼會?沒有啊......」我打開我的地圖翻看。 「舊版的沒有,歷凡那份是新版印刷,他剛買沒多久。」高義一邊綁頭巾一邊說。 歷凡手指點在一處,上面清清楚楚地打印了『嘆息灣營地』,說:「上河文化團隊重新出版一批比例尺兩萬五的地形圖,丹大橫斷這一份上面就有。」 阿燁低頭看著那個點,我看不清楚他的神情。「是喔......」阿燁低低說著,兀自沉靜了下來。
當祕密基地變成地圖
五年前,他們抵達這裡的時候,怎麼也想不到會有標示在公有地圖上的一天。只不過在比 例尺一萬的地圖上神遊時不經意看到這個迴灣口,單純想來看看,耗去幾個月做體能訓練、紀 錄研讀、行前會或採買等種種繁瑣,只為準備兩周的高山探勘和技術溯溪。當他們終於走到, 取一個秘密基地的名字,回家以後方知,現實的探溯才正要開始。
阿燁陷入了思緒裡,千迴百折如哈伊拉羅水系眾多的支流。我想起那支隊伍的嚮導,問: 「珊姊知道嗎?」「我不知道......」阿燁抬起頭,眼神茫然。我環顧四周,霜霧持續在陽光裡 散射,草原像夢境一般。我們憂慮迴灣草原的未來,這是否意味著,我們需為揭露嘆息灣的美 麗擔一分責任?幽靜的深山,一張地圖立即就與社會接軌,我們被迫檢視自我,以及不得不度 量他者行動的可能。在小眾的登山網站討論是一回事,地圖上的白紙黑字又是另一回事,我們 不綁路標,他者也會把路徑走出來。這裡的風景能啟動登山者的渴望,長遠觀之,南三段的傳 統路線也許從此改變。哥倫布發現新大陸的一刻,勢必沒有想過新航路的開拓也許從此改變美 洲的命運,當我們成為主事者,登山同時不自覺也參與了台灣山岳歷史的書寫,才驚覺爬山不 是這麼簡單的一件事。
「十點了,你們要直上馬利加南?」高義打包完畢,大背包直挺挺地站在草地上。
「嗯,走多少算多少了。」阿燁收拾好曬乾的帳篷,塞進背包裡。
「你們也該走了。」珍珍擦著防曬油說。
「還有沒有人要丟垃圾?我要收了!」歷凡把昨夜的垃圾都包好,放在背包最上層。
瓜瓜甩了甩洗好的鍋子,用塑膠袋包起來。 我坐在地上綁好護膝,看太陽將山谷打包,開始刺眼了。 阿燁再一次巡視營地,瞥眼看到地上有樹枝狀的東西:「欸,鹿角。」
「我一早就看到啦!」高義說。
雄水鹿的鹿角,每年都會週期性地自然脫落,一年比一年更大,這裡是水鹿的天堂,有鹿 角也是常態。
「這鹿角未免也太重了吧!牠怎麼可以戴著這個,每天在山林裡奔跑......」我拾起沉沉 的鹿角,戴在頭上想像自己是鹿。
「劉崇鳳妳是白癡嗎?」瓜瓜翻了下白眼。
清晨的雲霧都散去,草原回復成青色,在蔚藍的天空底下顯得清爽。我們將背包上肩, 「一路順風。」高義說。「你們也是。」阿燁和珍珍轉身,往西南面的三層草坡直上;我們則 朝嘆息時光大道的方向,走來時路返回僕落西擴山,今天住哈伊拉羅溪中源。
「妳的頸椎有好一點嗎?」高義問瓜瓜。
「嗯。」瓜瓜說。
「瓜瓜,我們要向水鹿看齊。」我一邊走一邊說。
「啊?」瓜瓜的眼神有些疑惑。 「這根本就不算什麼,妳不知道剛剛那支鹿角有多重,那樣頸椎才真的會斷掉......」我說完,高義和歷凡都笑了。 「神經病......」瓜瓜嗤笑。
「真的!人家頸椎超強的,我們也要跟水鹿一樣,頂著很重的東西在山裡跑來跑去。」我 笑得燦爛,也不知自信從何而來。
「我,我盡量......」瓜瓜用手腹拍打頸椎,小小的頭顱努力地後仰,頂到了大背包。 我們就要離開迴灣口,這值得珍視與用心守護之地。
「欸— 」有人在對邊大叫,我們回頭。
「山— 下— 見— 」阿燁和珍珍站在第二層草坡,齊齊向我們大喊,他們的聲音順著斜坡滑下來,穿越草原,傳到了我們耳邊,有餘音在山谷裡擺盪。 四人大笑,朝對邊的兩人揮揮手,然後分道揚鑣。
《我願成為山的侍者》
- 作者: 劉崇鳳
- 出版社:果力文化出版社
- 出版日期:2016/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