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 / 周姚萍

不想告別

老酒樓的點心不華麗,卻全是真滋味,沒任何一位顧客再添多餘醬料。與其他人一樣,我們點的不多:蝦餃彈牙;燒賣飽實;水晶餃腴潤;油飯不油不膩,粒粒分明粒粒香;馬拉糕最好,一咬便咬住滿口鬆軟與蛋香。

攝影 / 周姚萍

[dropcap]我[/dropcap]幼時的香江,甜的。

每回爸媽、親戚到港,返程總帶上各式糖果:包裝繽紛的「華泰興椰子糖」、方形鐵罐裝的多彩「瑞士糖」、包裹著棗泥及堅果香的「甜香園南棗核桃糕」。

我最愛挑著顏色,打開瑞士糖紙包裝:紅的,是草莓;黃的,是檸檬;橙的,是橘子……一顆一顆,分辨著不同的滋味。

大人們也常自那兒的乾貨店,帶回墨西哥車輪鮑罐頭、干貝等食材。年節時,母親宴請親友便會用上。鮑魚燉雞湯、干貝燴芥菜心,湯汁全吸飽海味精華,入口後,甘甜緩緩釋放、縈繞。

甜的,飽足的繁華,我幼時的香江。

長大後,第一回偕友人香港遊,是九七前;初次到訪,便帶著告別的意味。

那時,那兒已然有了共享經濟。香港太太將家裡多出的房間日租給觀光客,我們就落腳於那兒:旺角,接近女人街的一處小公寓。香港人的精明由此可見。然而,是精明嗎?抑或是在時代絕不停腳、絕不回頭的追趕下,不得不的小處盤算。

那屋,狹長的格局,幽暗的光。晚起早回,屋總是空的,偶會自廚房窗口,飄來隔鄰的煲湯香。煲湯啊,是港式美食重要代表。但當時年輕又貪玩,口袋淺得很,吃得起的泰半是美心、大家樂這類快餐廳,圖個快速的新鮮罷了。

悠緩成就的陶鍋內米飯,顆顆閃爍著東方之珠的艷澤光亮

直到離港前,穿行小巷弄,不意遇見一間小店。店前爐灶慎重擎著一排陶鍋:有的正冒起蓬蓬白煙,有的肚腹中剛入米水,有的還空空如也,像一個等待。

同友人入了座,點餐,等待;等著爐火暖鍋,等著幽幽白煙升,等著縷縷飯香起。告別,確也合適如此悠緩。

慢慢的讓生米煮成熟飯,慢慢的任米飯吸飽臘腸的腴潤油香,慢慢的剪開臘腸、淋甜醬油著色。以悠緩成就的陶鍋內米飯,顆顆閃爍著東方之珠的艷澤光亮。

攝影 / 周姚萍

煲仔飯以悠緩待我,我也回報以悠緩,將每一口鹹香膏腴,嘗個透、品個盡,永誌不忘。

此後,以為不會再有香港行機會,卻因工作及其他緣故,又到了幾回,其中,那個跨耶誕節的年尾巴,至梅窩訪友,得見了不一樣的香港。

香港的年輕人是將自己種在土地上了

我們隨著Chow在古洞逛醬園、看木材廠、聽養豬場的婆婆說著小豬崽的種種,還訪了在地農夫。

Fung,則陪我們拜訪南涌;那裡有群人養地種菜,為的是留住原有生態。Fung,平日工作外,也隨著朋友在東涌種菜,當起年輕農夫,更腳踩著她所生活的大嶼山土地,與老農真摯互動。

又有阿昌帶我們走鹿湖古道;那是過往中國因動亂,僧侶遷移至大嶼山的落腳處。為了出入,僧侶們徒手以顆顆石頭砌起古道。阿昌走這麼一趟,是希望帶更多人來走歷史文化,走大自然,感受慢活分秒。

香港的年輕人是將自己種在土地上了!

種於土地、連結於自然的,還有許多我所不曾見。

好比在坪洲逛菜鋪時,豆薯、西洋菜、芽菇、合掌瓜,都讓我欣喜睜大眼,興奮詢問烹調法。

好比到長洲逛小店,驚奇看見活的瀨尿蝦,直追龍蝦似的大,晒乾了,個頭是蝦乾之最。就連章魚乾也大得超乎想像;據說那叫泥章魚,用以燉蓮藕,但得加些綠豆熬煮,以免太補。

看著老闆拿著整盤魚漿,片出魚片入湯…

好友是位懂吃的廚娘,所以日日皆帶我赴盛宴。

難忘在坪州的老式酒樓午餐。

店家問清有幾人,便給一張單,拿著單到爐灶處,從冒著煙的蒸籠裡選取想吃的點心。享用美食時,還可看著同桌的當地居民,如何以壺裡的熱開水及店家供應的玻璃碗,一次到位地洗杯、洗碗、洗筷。

攝影 / 周姚萍

老酒樓的點心不華麗,卻全是真滋味,沒任何一位顧客再添多餘醬料。與其他人一樣,我們點的不多:蝦餃彈牙;燒賣飽實;水晶餃腴潤;油飯不油不膩,粒粒分明粒粒香;馬拉糕最好,一咬便咬住滿口鬆軟與蛋香。點心再拌市井小民的喝茶閒嗑牙,實在夠味。

而最難忘的還是長洲。

那晚,我們在小食肆吃漁民現捕的「撻沙」等蒸魚料理,佐以綠豆海帶甜湯,隨後捧著一肚子鮮美四處遊逛,行至港口前,被成排路邊攤給留住了。

有一攤,花枝招展著姿色各異的丸類、海鮮、內臟、蔬菜。食客各選所愛,或用來炸,或用來入湯。

再一攤當場現做腸粉外皮,包裹圓滾蝦仁或酥脆油條。另有可自選配料的廣東粥,牛肉扮米粉、韭菜花等配料入碗,舀進生滾白粥,著實引人食慾。

還有賣碗仔翅、魚片湯的。想點餐得照著規矩:碗仔翅可混魚片湯,魚片湯可加生菜成為生菜魚片湯,但碗仔翅不能混生菜。看著老闆拿著整盤魚漿,片出魚片入湯,好想嘗試看看。

剛吃飽絕不是問題,我的胃能屈能伸,但,我與好友都有無法使用一次性餐具的癖性,筷、匙,隨身有的,獨獨缺碗。於是,我認真對她說:「下一次自備餐具來大吃一頓。」好友爽朗一笑,鏗鏘回答:「好。」

攝影 / 周姚萍

下一次啊……

這樣信誓旦旦的約定,該是為了給不想告別的自己一點安慰吧。

時至今日,好友已移居臺灣,但我仍不想告別;不想告別那未竟的盛宴,更不想告別的是,市井裡那充滿著的、實則好難握住的自由、昇平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