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愛米血

那盤米血則是我的最愛,阿嬤會先用麻油、薑片兩面煎赤,再下酒水燉煮至米血熟透,取出切小塊再放回湯裡,就算只能吃到一小塊,也足夠回味一輩子。

[dropcap]出[/dropcap]生於台灣五O年代的我輩,說起鄉土經驗總是特別懷念,當時台灣才剛走出最艱困黑暗的日子,百業復甦,物質生活尚不富裕,心靈卻很容易得到滿足,彷彿什麼都不缺,其實我們什麼都沒有,只是如佛學所云「虛空萬有」罷了。

因為沒有玩具,所以什麼都要自己創造,好不容易家裡有開罐頭,我們拿到那個「銅罐仔」(馬口鐵罐)如獲至寶,先呼朋引伴去廟口玩「避相找」,首先決定由誰先負責找人,其餘則準備四處躲藏,要躲藏的那些人先推派腳力強的,狠狠將銅罐子踢飛向遠遠的廟埕尾,找的人就飛奔去撿銅罐子擺回原位,躲的人四散藏身在自以為隱密的地方,讓找的人一個個抓出來。

玩完踢銅罐仔「避相找」,那個銅罐仔加上一根細竹枝、竹片、橡皮筋,還有姑姑做衣服的裁縫車用完縫衣線的木線軸,就能變出銅罐仔車在地上推著玩,讓它發出嘩啦嘩啦竹片拍打銅罐仔的響聲,元宵節無法去熱鬧城鎮遊賞花燈的我們這些孩童,在銅罐子周身用鐵丁打許多洞,綁上鐵絲線,挿上一小段蠟燭,用竹枝提著為自己照路,去廟口和童伴尬誰做的銅罐子花燈,燭火最不容易熄滅,照樣過一個快樂的元宵夜。

採些樹葉花朵與種子,就能端出滿桌料理

除了銅罐子外,我們玩泥巴也能玩出一堆創意,玩泥巴要用Q土(即黏土),幾個人各自先挖一塊雙手能捧的黏土,摻點水像揉粿團般揉出Q性,然後捏塑出一個碗公形狀,大家輪流「扣碗公」,用單手高高舉起,嘴裡唸著:「碗公摃破就要賠。」然後用盡全力往地上摔,那是融合力道與角度,加上塑造碗公的技巧的一種競技遊戲。

高手總能摔出一個響亮的大破洞,運氣不佳的會出現「落屎巴」(碗公沒有開花),水份太多的還會噴得自己滿頭臉的爛泥巴,遊戲規則是破小洞的要從自己的土團出取一塊大小相當的黏土,拍成薄片去填補大洞的,像女媧補天一般,技術厲害的人土團會越玩越大,技術爛的很快就又得去田溝挖土。扣碗公玩膩了,我們會利用土團捏出各種形狀的物品,扮家家酒用鍋碗瓢盆、爐灶器皿、豬狗雞魚應有盡有,放在太陽底下曬乾變硬即可使用。

煮飯做菜是女生們最愛玩的遊戲,採些樹葉花朵與種子,就能端出滿桌料理,飲食文化的傳承總在日常生活中耳濡目染,偶而我們也會模仿大人殺雞的過程,雖然不能像阿嬤那樣用腳踩著雞腳,一手拿刀一手扭著雞脖子,但我們也會準備一盤米(土盤盛沙子),在割雞脖子一刀前喃喃唸著咒語:「做雞做鳥無了時,後出世去做好額人(有錢人)的囝兒。」然後就倒著拿那隻捏塑的「土雞」,讓雞血淋在那盤米上。

煮麻油雞如果沒有米血,就像鹹湯圓少了茼蒿般

小時候要吃到一隻雞並不容易,通常都是過年過節或拜拜需要做牲禮,也許因為雞都是自己養的有感情吧?要殺牠也會說好話送牠上路,祈求牠能脫離畜牲道,避免下次投胎再有相同被宰殺的命運。

阿嬤在抓雞前會先準備好一盤尖糯米,菜刀用碗公底磨幾下,再去門口埕呼雞,撒把飼料引誘雞群過來,俯身眼明手快的朝目標踏出腳步,先用雙手使其就擒,再單手抓住兩隻雞翅,將雞脖子一併扭抓在手裡,拔掉雞脖子上的一撮雞毛,然後執起菜刀,舉行劊子手下刀前的儀式,我們小孩就等著那隻雞滴乾最後一滴血,放入燙手的熱水中燙個幾下,再交給我們幫忙拔毛。

在民生物資不豐富的年代,殺一隻雞從頭到尾絕不浪費,雞毛曬乾儲藏成堆可以賣錢,雞心、雞肝、雞胗配些鹹菜、薑絲可以做「下水湯」,雞腸清洗乾淨炒芹菜或韭菜,那盤米血則是我的最愛,阿嬤會先用麻油、薑片兩面煎赤,再下酒水燉煮至米血熟透,取出切小塊再放回湯裡,就算只能吃到一小塊,也足夠回味一輩子。

從此米血成為我的最愛,去鵝肉或鴨肉攤一定會點一盤米血沾醬油膏吃,去黑輪攤會拿一根米血,去鹹酥雞攤會炸一塊米血,去燒烤攤也會烤一塊塗著醬料的米血,冬天家裡煮麻油雞如果沒有米血,就像鹹湯圓少了茼蒿般,根本可以不用煮。 米血不只是早期農家「抾食」的產物,當中蘊藏著惜福、惜情的飲食文化,還有我許多鄉土回憶,每一口食物都有屬於它自己的故事,藉著從記憶中翻找食物的故事,大家一定都能找到許多被遺忘的人生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