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 / 李政霖

我們是不是有些是做得太絕?

我慢慢能拼湊出菊池氏細鯽的面貌,牠是沒那麼強勢,但牠也同時聰明靈巧,懂得趨吉避凶,也能適應多種環境,牠的族群消失與下降,似乎不那麼像個絕望的悲劇,反而是提醒我們應該慢下來看看自己…

第三站 田邊小溝:這裡的菊池很聰明的

「游過來了游過來了,預北北喔…。」林鵰大哥和前來支援的在地K君,一個趴在地上提著蝦網,一個半蹲在一旁看魚的動向指揮著。原來他們今天是有調查工作的。

水圳附近的一條田邊小溝,緊鄰著因瀕危植物「赤箭莎」重現而(只在生態圈)聲名大噪的富興濕地,水質清澈不用說,潺潺流動的水下還著生了一些沉水植物,我們四人,就這樣在路旁的溝邊,以三趴一蹲的奇怪姿勢觀察著水下風光,也尋找此行的主角,菊池氏細鯽。

我緩緩把終於上場的潛水殼降入水中,螢幕上立刻出現光影交錯的溝內景緻,水草隨著流水婆娑擺動,陽光經過水的折射反映著水波的擾動,投射在水草上、沉積的沙上,閃耀著,晃動著,許多瞬間,那形狀就有如我至今仍無法清楚瞥見全貌的菊池氏細鯽。

「哎呀,你在幹什麼東西,不好好看魚,在那邊偷拍大大,害我被菊池氏細鯽摸哨捏。」我聽到提著蝦網的林鵰大哥對著在地K君抱怨,抬頭一看,他正拿著手機拍下我們趴在路邊看水溝的憋屈姿勢。「摸哨」一詞原指哨兵被敵軍偷襲喪命,曾是金馬海邊哨口值班軍人最恐怖的夢魘,後來演變成長官督導的代稱,同樣是夢魘,不過在此處,「摸哨」的變成一條可愛的小魚,意指目標生物突然經過而措手不及,這是當過兵的生態人獨享的黑色幽默。

我赫然驚覺剛剛看到的水下波光,裡頭真的有幾尾正是菊池氏細鯽,只是牠們來來往往的速度實在太快,路徑又彎彎曲曲的,不時還會遁入水草叢中,甚至會鑽沙,不要說相機鏡頭,就連我的視線,都不太能捕捉得到。

「這裡的菊池很聰明的,牠們知道我們要抓牠,動作都緊張兮兮,如果我們退到旁邊看,全部就慢下來。」可能常被「摸哨」的林鵰大哥解說著。
至少,這條小小田溝裡,沒有像剛剛的水圳中那麼多討厭的外來競爭者的威脅,銀白色的小魚們想快就快,想慢就慢,又在這樣的美好景緻之中生活著著,應該還算過得不錯了吧。

「剛剛說菊池氏細鯽是耐污不耐藥,我們發現每年要插秧的時候,農友把水田的水路關起來,開始施化肥、用除草劑和除螺的藥,接下來就是會在一些角落看到滿滿的死魚。我們眼前看到的這些美達卡,到了過年農人開始忙時,很多都不能倖免於難。」林鵰大哥講到。

「我們在賣場看到的池上米,包裝上幾乎都寫有機栽培啊。」我有點驚訝。

「池上還是慣行田多於友善田喔,產量還是最重要嘛。池上這個品牌帶來很大的利『億』哪,商業的思維也像溪哥一樣,跑進來池上的農田水圳裡,菊池氏細鯽只好一下子就完ㄉㄤˋ啦。」林鵰大哥繼續用他的廣告詞回覆道,這次響起了悲情的綜藝罐頭音樂。

知道池上的水田仍是以慣行農法為主,雖不是那麼意外,但仍不免悵然,尤其在被這些可愛的在地小魚「摸哨」之後。

「是說,隔年牠們又都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就是了。」在地K君補述。

稻田現在是休耕狀態,並未有水,田上只有土堆與稻根,縱谷的風仍帶著暖意,烏鶖站在高處,似乎沒有誰能摸牠的哨。一個上午,看了三個棲地,從汙濁排水溝、強敵環伺的水圳到小而美的田渠,我慢慢能拼湊出菊池氏細鯽的面貌,牠是沒那麼強勢,但牠也同時聰明靈巧,懂得趨吉避凶,也能適應多種環境,牠的族群消失與下降,似乎不那麼像個絕望的悲劇,反而是提醒我們應該慢下來看看自己,是不是有些是做得太絕,太投入,搞不好

真的有被什麼摸哨的危機?

攝影 / 李政霖

田邊小溝水下的風景,此處是菊池氏細鯽快速穿游之「交通樞紐」。

攝影 / 李政霖

牠的名字—美達卡.稻田魚

美達卡這個名字,在台東就是菊池氏細鯽的名號。不明究理的會以為是有什麼神話傳說的卑南族語之類,實際上是日語的「稻田魚」。而日本的「稻田魚」所指的並非細鯽這類鯉科小魚,乃是生態棲位相近但親緣遙遠的青[魚將]魚—或許在古早的農人眼中,這些田間游竄的小小魚大概就是同一回事罷了。

我們在一場流水席的宴桌上,這場年終筵席是池上富興村W家莊的傳統。

W家是林鵰大哥的菊池氏細鯽保育推動伙伴之一,他們參與的方式是讓更古早、更傳統的農法重生,所謂傳統,不是比使用農藥化肥的慣行農法,而是回到農藥化肥出現之前,對於自然、物候有著更深刻敏感度、對土地與田邊萬物更加友善的,更純粹的農法。

像W家在著力實質的友善土地自然的農法,在這塊號稱「米之鄉」,實際上仍有高比例慣行農法稻田的土地上,可能是保育菊池氏細鯽等等田邊生物的重要途徑之一。

「喂,聽林鵰說這桌有兩個神人啊。」拿著酒杯走來說話的是一位周杰倫的頭裝在阿諾身體上的壯碩青年,他就是W桑,W家莊的新一代主人,「一個是抓魚的神人,一個是抓鳥的神人吼?」

「我…我沒有…」一聽到什麼「神人」,又是「抓鳥」,我口裡的茶差點噴出來,慌忙解釋,但對方晃盪著四處敬酒早已快閃到別桌去。

後來我才知道,這位看似很亂來的W桑不是個簡單人物,他另一個身分是公務員,原本就是生態學背景,幫忙將家裡的田產以友善農法經營,做得有聲有色,他們在田間、田埂上、溝渠邊設置自動相機,紀錄經過的野生動物,並且與保育團體合作,建立調查記錄,轉化成故事與影像簡報,作為農產的某種產銷履歷,在歐美的市場上銷售,孰知比起冷冰冰的有機認證,歐美人更吃這套,得到大大的迴響。

這條出身台東的禾花仔,在溪哥群中與之競爭過招,非但沒有遭受挫敗,反而融合溪哥的生存招氏,悟得了絕世神功,在自己的土地上驕傲地優游生活著。

是的,「禾花仔」,菊池氏細鯽的另一個名字。

W家是客家人,「禾花仔」這名字來自池上的客家族群,田溝取材的「禾花仔煎蛋」是老客家人兒時的幸福記憶。縱使你若GOOLGE一下,「禾花仔」這名詞甚至大多數指的是日治時期放流的南美外來種大肚魚,對照「美達卡」所指的青[魚將]魚,菊池氏細鯽似乎經常只是共用著別人的名字,但我不管,因為我覺得「禾花仔」這名字用在白白亮亮的菊池氏細鯽身上,真的很美。